《中国儒学通志·明代卷·学案篇》:
方孝孺(1357-1402),浙江宁海人,字希直,一字希古,号逊志,曾以“逊志”名其书斋,因其故里旧属缑城里,故称“缑城先生”;又因在汉中府任教授时,蜀献王赐名其读书处为“正学”,亦称“正学先生”。
方孝孺幼时即有“小韩愈”之美名。成年后从学于宋濂,迥然出于同门之上。方孝孺轻视文辞写作的学问,常以宣明仁义治天下之道、达到时世太平为己任。洪武十五年(1382),因吴沉、揭枢的推荐,被朱元璋召见,但未被任用,以老其才。洪武二十五年(1392),被授予汉中教授之职,每日给众儒学生员讲学,毫不倦怠。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太祖死,惠帝即位后,即遵照太祖遗训,召方孝孺入京委以重任,先后让他任翰林侍讲及翰林学士,并总裁修撰《太祖实录》以及《类要》等诸多典籍,后改为文学博士。燕王朱棣誓师“靖难”,挥军南下京师,惠帝亦派兵北伐,当时讨伐燕王的诏书檄文都出自方孝孺之手。建文四年(1402)五月,燕王进京后,他拒绝为朱棣草拟即位诏书,且于朝堂之上破口大骂,成祖怒,命磔诸市。方孝孺慨然就死,被杀害于江苏南京聚宝门外,其亲朋也广受株连。明神宗初年,有诏旨褒扬、编录建文朝忠臣,方孝孺名列第二。南明弘光帝时追谥“文正”。
方孝孺在理学上是程、朱学派的传承者,在明代居于继述前代和开山的地位。方孝孺以圣贤自任,重道轻文,认为“人道之路,莫切于公私义利之辨,念虑之兴,当静以察之”,有《幼仪》《宗仪》等篇,重视日常行为举止中的伦理规范。和其师宋濂不同,方孝孺严辟二氏,“不惮放言驱斥,一时僧徒俱恨之”。在政制上,方孝孺认为为政有三个要诀:知体、稽古、审时,三者缺一不可。“知体”就是职位分类,分层负责;“稽古”指循先王之制;“审时”指因革得宜。而他的正统论和民族主义精神更是影响后代,其认为历朝历代的相承有“正统”“附统”“变统”的区分,特别注重以取位、守位来区分君统的正变,尤其区分华夏和夷狄。
永乐年间,藏方孝孺文章的人罪至死。门人王徐潜录为《缑城集》,故而他的文章后来可以流传于世。方孝孺的政论文、史论、散文、诗歌俱佳,“为文雄迈深醇,乡人呼为小韩子”。撰有《周礼考次》《大易枝辞》《武王戒书注》《宋史要言》《帝王基命录》《文统》等,多有散佚,流传的大部分诗文收在《逊志斋集》中。今浙江古籍出版社有《方孝孺集》。方孝孺因其气节操守,对后代影响极大,颂咏者不绝,今人编有《缑城正气集》,搜罗较为完备。
释统
上
仁义而王,道德而治者,三代也;智力而取,法术而守者,汉唐宋也。强致而暴失之者,秦隋也。篡弑以得之,无术以守之,而子孙受其祸者,晋也。其取之也同,而身为天下戮者,王莽也。苟以全有天下,号令行乎海内者为正统耶?则此皆其人矣。然则汤武之与秦隋可得而班乎?汉唐之与王葬可得而并乎?莽之不齿乎正统久矣,以其篡也,而晋亦篡也,后之得天下而异乎晋者寡矣。而犹黜莽,何也?谓其无成而受诛也。使光武不兴而莽之子孙袭其位,则亦将与之乎?抑黜之乎?昔之君子,未尝黜晋也,其意以为后人行天子之礼者数百年,势固不得而黜之。推斯意也,则莽苟不诛,论正统者,亦将与之矣。呜呼,何其戾也!正统之说何为而立耶?苟以其全有天下,故以是名加之,则彼固有天下矣,何不加以是名也?苟欲假此以寓褒贬,正大分,申君臣之义,明仁暴之别,内夏外夷,扶天理而诛人伪,则不宜无辨。而猥加之以是名,使圣智夷乎暴桀,顺人者等乎逆弑也。侥幸而得天下者,虽其势力之强,无所为而不成,然其心私计而深念,未尝不畏后世之公议。今将立天下之大法,以为万世劝戒,不能探其邪正逆顺之实,以明其是非,而概以正统加诸有天下之人,不亦长侥幸者之恶,而为圣君贤主之羞乎?适事机之会,庸材小人皆可以得志。处非其地,用非其时,圣君贤主亦不足以成治功。古之能统一宇内,而动不以正者,多矣,秦隋其尤也;动不以正,而以正统称之,使文、武、周公而有知,其不羞与之同此名乎?故谓周、秦、汉、晋、隋、唐、宋均为正统,犹谓孔子、墨翟、庄周、李斯、孟轲、杨雄俱为圣人而传道统也。其孰以为可?非圣人而谓之圣人,人皆知其不然;不可为正统,而加之以正统之号,则安之而不知其不可,是尚可以建之万世而无弊乎?名者,圣人之所慎也。季子然以冉求仲由为大臣,孑孔忿然争之,若二子之才,鲁之诸臣莫及也,苟为大臣,未见其为过,而孔子慎而不许。盖才如仲由、冉求,而以为大臣,则伊尹、周公将曷以名之乎?伊尹、周公,大臣也,则二子非其类矣,故曰可谓具臣矣。以秦、隋而方乎周,岂直二子之与伊尹、周公哉?使孑L子而出,其不混而称之也决矣。盖必有其道焉而不可知矣。尝试论之曰:天下有正统一,变统三。三代,正统也。如汉如唐如宋,虽不敢几乎三代,然其主皆有恤民之心,则亦圣人之徒也,附之以正统,亦孔子与齐桓、仁管仲之意欤?奚谓变统?取之不以正,如晋、宋、齐、梁之君,使全有天下,亦不可为正矣。守之不以仁义,戕虐乎生民,如秦与隋,使传数百年亦不可为正矣。夷狄而僭中国,女后而据天位,治如符坚,才如武氏,亦不可继统矣。二统立而劝戒之道明,侥幸者其有所惧乎?此非孔子之言也,盖窃取孑L子之意也。
中
正统之说立,而后人君之位尊;变统之名立,而后正统之说明。举有天下者皆谓之正统,则人将以正统可以智力得,而不务修德矣,其弊至于使人骄肆而不知戒。举三代而下皆不谓之正统,则人将以正统非后世所能及,而不勉于为善矣,其弊至于使人懈怠而无所劝。其有天下同也,惟其或归诸正统,或归诸变统,而不可必得,故贤主有所劝而奸雄暴君不敢萌陵上虐民之心。朱子《纲目》之作,所以诛暴止乱于前,而为万世法也。立一法而不足尽天下之情伪,则小人将驰鹜乎法之外,而窃笑吾法之疏是孰若无法之愈乎?故正统以处其常,而参以变统,然后其变可得而尽也。
朱子之意曰:周、秦、汉、晋、隋、唐皆全有天下矣,固不得不与之以正统。苟如是,则仁者徒仁,暴者徒暴,以正为正,又以非正为正也,而可乎?吾之说则不然。所贵乎为君者,岂谓其有天下哉?以其建道德之中,立仁义之极,操政教之原,有以过乎天下也。有以过乎天下,斯可以为正统。不然,非其所据而据之,是则变也。以变为正,奚若以变为变之美乎。故周也,汉也,唐也,宋也,如朱子之意,则可也。晋也,秦也,隋也,女后也,夷狄也,不谓之变,何可哉?正统则处之以天子之制,变统则不得并焉。正统之君非吾贵之也,变统之君非吾贱之也。贤者得民心,得民心民斯尊之,民尊之,则天与之矣,安得不贵之乎?非其类,无其德,民必恶之。当时恶之,后世以其位而尊之,则违乎天矣,故不得不贱之也。贵不特于其身,而又延及于子孙,虽甚愚不肖,苟未至于亡国,犹尊之以正统之礼。贱不特于其身,而其子孙虽有贤知之才,亦不能掩其恶。夫如是,而后褒贬明;夫如是,而后劝戒著;夫如是,而后正统尊,奸邪息,夷狄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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