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视野下先秦儒家历史观研究》:
一 历史对象的自觉认识
与殷商时期不自觉的历史意识萌芽相比,周人在历史意识方面有了很大的发展,可以说直到周初,在殷周之际政治变革的背景下,历史意识才真正觉醒。而这种觉醒主要表现在周人开始将历史纳入理性认识的范畴,试图自觉地反思和运用历史,并逐渐形成了一整套自觉的历史表达,即“殷鉴”思想。因此可以说,周人历史观的自觉,是殷周之际观念变革的逻辑起点。
当然,就历史意识而言,周人与殷人还是有不少一致的地方,而这些方面正体现了历史意识发展的延续性与继承性。与殷人对鬼神特别是祖先神的崇拜相一致,周人并没有否定鬼神,更没有将鬼神从历史观念中剔除。虽然周人所信奉的鬼神与殷人并不一样,很多神的性质与职能均发生了变化,但是他们也认可鬼神会对历史的发展和现在的社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所以周人对鬼神的祭祀以及由此形成的诸多礼仪规范,不少于殷商,甚至比殷商更加完善。
以周人最重要的崇拜对象——“天”为例,我们可以看到,“事实上,在笃信天命,尽力探求天意方面,周人与殷人是一致的”。他们深信以“天”为首的诸神会主导历史进程,影响社会兴衰。
首先,天终结殷商之命。周人在灭掉殷商之后,一直在反思和探讨“大邑商”何以被“小邦周”打败,提出了包括敬德、保民等在内的带有人文色彩的新观念。但是他们始终强调终结殷商之命是天的意志,换言之,灭商的主体是天。这一点,他们在《尚书》中反复提及。如《大诰》:“天惟丧殷”,《酒诰》:“天降丧于殷”,《召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多士》:“弗吊曼天大降丧于殷”,《君奭》:“弗吊天降丧于殷”,《康王之诰》:“皇天改大邦殷之命”。这些材料很清晰地说明,周人认为在殷商灭亡这个重大事件上,主导者是天。
同时,在周人看来,天不仅可以终结一个王朝的统治,还会主动选择新的继承者。在《尚书》中他们反复说明周能够代商而立,即是受命于天。如《大诰》:“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康诰》:“天乃大命文王”,《酒诰》:“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梓材》:“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王惟德用和怿先后迷民,用怿先王受命”,《召诰》:“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我受天命,丕若有夏历年,式勿替有殷历年”。成王时期的何尊铭文(《集成》6014)中也有“肆文王受兹命”的说法。同时他们还认识到,不仅自己是承受天命而有天下,夏殷两代亦是如此。《召诰》中即说“有夏服天命”,“有殷受天命”。《多士》云:“惟时天罔念闻,厥惟废元命,降致罚。乃命尔先祖成汤革夏,俊民甸四方。”《多方》亦云:“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刑殄有夏。”
另外,天还会降福或者降灾,即通过“命吉凶”对现实社会产生影响。特别是降灾的情况,文献中多有记载。如《尚书》很多篇章都有相关记述:《大诰》“弗吊天降割于我家”,《多方》“天降时丧”,《顾命》“今天降疾”,等等。《诗经》中也有不少,如《大雅·云汉》“天降丧乱,饥馑荐臻”。正因此,《诗经》中后来还出现不少怨天之诗,即是怨恨天降灾给人间带来的灾难。
正因为周人相信以天为首的诸神,能够对社会历史产生重大影响,因此他们对天十分敬重,不断对天祭祀,以期“祈天永命”。其中最重要的仪式就是郊天之祭。《史记·封禅书》云:“周公既相成王,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汉书·郊祀志》也说:“周公相成王,王道大洽,制礼作乐,天子日明堂辟雍,诸侯日泮官。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两者的记述相差不多,应该说还是比较可信的。从中也可看出郊天之祭对周人的重要性,所以《礼记·礼器》中说:“祀帝于郊,敬之至也。”
不过,从现有的材料来看,殷人虽然也在不断追述祖先,但是这种追述并非历史性的认识,他们对祖先谱系的排列、祭祀次序的规定,并非是探寻祖先的历史发展源流,而是为了祭祀的需要,即为了宗教,所以说这种意识更多体现为宗教意识,而非历史意识。
对于殷人而言,他们并未将历史纳入自觉的认识范畴,他们关注的是永恒的鬼神以及鬼神的需求。因此我们会发现,殷商时期虽然有史官,但是史官的主要任务不是记事和保存历史记录,他们的职责与宗教密切相关。在殷商时期,鬼神的世界与人的世界并不遥远,人(即他们的祖先)死后成为鬼神,鬼神也可以通过各种媒介与人进行沟通,鬼神左右着人与社会的命运,因此殷人几乎将全部的精力用在祭祀鬼神上。对于历史,他们则无暇关注,也没有兴趣了解,因此历史没能进入殷人的视野,成为他们认识的对象,自觉的历史意识也就无从谈起。
被鬼神笼罩的世界,在殷周之际出现了裂痕。被认为受到鬼神庇佑的“大邑商”,败给了曾经臣服于他的“小邦周”。这样的历史巨变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从表面上看,这只是民族的代兴、朝代的更替,但其背后却有更深刻的制度与观念的革新。而这种革新,就是以对这场历史巨变的反思为前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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