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是我的第十本文集,也是第九种掌故集,取名为《茗边怪谭》。
人,生在当下,却喜欢回望。从时间和空间来讲,不仅是望身后,还有望过去,这与一切向前看的时风有点违忤,也顾不得了。兴趣驱使,或者说不愿面对现实,一直是我的问题。然而也不能闲着不说点什么,那就不妨讲古吧。
苏州人喜欢喝茶,每当朝暾初上或夕阳西下,联翩至街头巷尾或观前太监弄,相约朋侪,高谈阔论。茶馆乃苏州人的天然会所,或称俱乐部。当年最高等的茶寮,就在太监弄的吴苑深处。
吴苑深处早先不过是一个破旧茶肆,叫老义和,主要靠说书招徕生意。在20世纪二十年代前后,被凤凰街陆氏买下后,始改名吴苑深处。茶馆品茗,也以类聚。吴苑深处中间的方厅,教育界中人恒聚于此。东边是爱竹居,警界中人和政界人物都喜欢在此喝茶。爱竹居楼上叫话雨楼,则为叉麻将之啸侣呼俦者的场所,颇像如今的麻将馆。西边是四面厅,容积略大,啜茗者有律师、书画家、绅士,如张一麐、张一鹏昆仲,亦常来此。吴苑深处之所以会吸引这么多人,主要还在于它处在城市中心,是一个舆论场,每天的各种信息在此互相交换;其次,当年苏州无自来水,吴苑深处的茶水都是出重价叫担水夫从胥江口取水担水(后来用手推车)入城,水质明显比城河或井里来得好;另外,吴苑深处的点心甚佳,苏州人喜食的有大饼、粽子、斗糕、烧卖等,价廉而物美。
我常常想,如果我赶上那个年岁进吴苑深处,该选择哪个厅、哪个居?做茶楦头,待一整天,还是每天晃一晃,博取些社会新闻?
后来,市民没有了空闲时间,要出工,要学习,要开会,要劳动,各处的茶馆也少了。每个乡镇一般只保留一处老虎灶,破旧的桌凳,暗淡的屋宇,褴褛的人们从天不亮就起身喝上口茶,天一放亮,就得回去上工了。
20世纪七十年代,我生活在江南的一个小镇浦庄,那里就有一座破旧的茶馆,清晨昏黄的灯光下,坐满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人,一例是老而穷的男人,在柴烟、晓雾和热气的氤氲中,嘈杂而黯淡,然而不久也拆毁无存了。我只是上学背着书包走过,从未进去,却也窥见了一点真实的世相。
在我的时代,取代茶馆的是这样一幅场景:每天清晨,当鸟儿出巢在树梢议论纷纷的时候,居民们各自提着吊桶和盆盆罐罐、洗涤物件,向井台走去。大家会聚在井台周围,一声招呼,开启了一天的纷扰与安宁。这里就是一个舆论场,伴随着吊桶上下,碰击井栏的声响,洗涤的水声,倒水的哗啦声,妇女儿童的吴侬软语在街巷的公共舞台——井台边喧哗。这是一幅俗世风情的画面,井是这幅画的中心。
陆文夫先生在小说《井》中说得更俏皮——井是“信息中心的召集人”,专门提供有关饮食男女方面的消息。“阿婆和阿姨们到井边来集会时,总是不慌不忙,先把菜篮、木盆、搪瓷盘、塑料盆、吊桶等放在条石上……”信息中心就开始营业了。然而,这里没有茶的位置,也未免太市井风了。
在我的生活里,很少有时间待在家里和朋友一起喝喝茶,叙叙旧。因为当年的家实在太小,且聊天的朋友也需有感兴趣的共同话题,还不如与茶杯默然相对、与茶水冷热相知来得率性。“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也是这么寂寞着的,吴苑深处那样的放松与喧嚣终于成了苏州人的一种记忆。
一杯茶,一台电脑,一个人,论奇说怪,茗边怪谭,就此开场吧。之所以称为怪谭,别无深意,只不过说的都是别人不注意的地方,与常谭相比多少有些怪,个性使然,喜好搜奇谈怪而已。
书分三辑,辑一曰“瀹茗”,辑二曰“奉茶”,辑三曰“啜饮”。
辑一 瀹茗
房紫笔下的张爱玲
郑逸梅、黄转陶舞文惹祸
胡适的一次“高级娱乐”
东吴大学的奇才怪物
谢冰莹戏说,单秀霞怒怼
常任侠南京遇丁玲
辑二 奉茶
张爱玲书事摭拾
《胡蝶辟谣》背后的另一种内幕
文载道与武书盈的喜怒哀乐
平襟亚寓苏趣闻
“歌舞皇后”浦惊鸿
白莲的《江湖日记》
章衣萍小说《友情》索隐
狼虎会的饕餮大餐
迷失在都市里的金岳霖
辑三 啜饮
苏州金门三章
苏州的丰备义仓和吴县粮仓
云锦公所的崩解
前门裁缝铺,后门“小飞虹”
阔家头巷和阔街头巷
自由农场往事
王引才怒沉五通神
同治元年横泾镇的“押字宝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