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
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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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刘宝平的短信之前,整个世界和37路公交车都运行正常。这个闷热无风的周日午后,古玉站在车厢后门处的一个天蓝色空座边上,看着车流两岸无尽的楼宇和行人。车声涌动,乘客稀少,他是唯一站着的那个人。
他每次都站着,哪怕车上空无一人。这看上去有点傻,却让他感觉轻松。两年前刚从肋巴滩调到雍城那几个月,他也曾在公交车和地铁上坐过几回,不过很快就不坐了。坐着令他紧张。每到一站,他都忍不住望向车门,仔细甄别刚挤上来的乘客,然后飞快地评估自己是否应当起身让座。那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与他毫无干系,他却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对他们负有某种责任,并为此瞪大眼睛绷紧身体,像个紧盯着显示器的雷达操纵员,生怕漏掉了重要的空情而被送上军事法庭。
他总结过,公交车上真正需要让座的乘客微乎其微:要么老得走不动路,要么小得还不会走路,要么就是身怀六甲不方便走路。问题是大多数时候,其间的界限并不清晰。有一回他把座位让给一个抱着爸爸大腿不停往地板上出溜的小男孩,不料他才起身,小家伙却冲他做个鬼脸,嘻嘻笑着跑去了车厢另一头,等他回过神来,位子已经被别人占了。更难判断的是那些刷老年卡的乘客,他们看上去压根儿没有六十五岁,常常担纲车厢骂战的主角,火力全开时中气十足口沫横飞,词汇粗鄙而丰富,弄得众人纷纷闪避,丝毫看不出需要让座的迹象。为了舒缓乘车时的紧张隋绪,古玉也学着和别人一样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讨厌的是眼皮总在剧烈抖动,那种感觉类似见死不救,而自己正在无可救药地迅速堕落。最后一次是在地铁二号线上,他还没来得及从刚挤上来的一堆乘客中发现合适的让座对象,身边一位瘦小的阿姨已然起身去招呼一个穿裙子的姑娘了。来来,坐这儿。几个月了?她们微笑地攀谈着,让呆坐一旁的古玉深感沮丧。他怎么就没看出来那是个孕妇呢?问题是孕妇难道不应该挺着大肚子,体重一百六十斤才对吗?这失误造成的挫败感很长时间挥之不去。虽然那天他穿着优衣库买来的T恤和短裤,没人知道他是个三十二岁的空军上尉。
那次以后,他再也没在公交车或地铁上坐过。他宁愿站着。站他不怕。十八岁上军校的第一课就是站军姿。最长一次他站过三个钟头,那是因为内务检查时他们忘了擦灯管而丢掉了流动红旗,班长盛怒之下对他们的惩罚。班长在他们身后走来走去,不时用膝盖顶他们的腿弯,或者冷不丁地去拽他们的袖子,看他们双腿是否用力绷直,手臂是否紧贴裤缝。那一回全班九个人站晕了两个,站吐了一个。每个晕倒的同学需要两个人搀扶回宿舍,呕吐的同学也需要有一个人陪同,最后只有古玉一个人从头站到了尾。他和班长大眼瞪小眼,至今回想起来都很可笑。那时候他的两条腿肌肉结实皮肤光滑,不像现在,右膝到屁股一线多了十几处白色的疤痕,总会在阴雨天开始作祟。所以只要站着,就不用再去考虑让座的问题,就不会让自己那么紧张。雍城总是让他紧张。即使现在陪着冯诗柔上街,他依然感到紧张。尤其是在商场,一进去便会面红耳赤胸闷气短,额头和掌心不停出汗。去商场是为了陪冯诗柔,他不好不去,但公交车上他可以不坐。你干吗呀?起初冯诗柔会奇怪地瞅着他,为什么不坐?这个问题的答案过于庸人自扰,连古玉自己都想不好该怎么回答。他只能笑着摇头,告诉冯诗柔他不坐,他真的不坐,他就是喜欢站着。
不过今天情况有点特殊。连续三个星期,他都被马处长摁在仓库搞方案。一个联合火力演习弹药保障方案。一个仓库实战化训练方案。一个野外驻训组织实施方案。这个周末本来也得加班,战区空军保障部李部长下周四要带工作组来仓库检查工作,马处长想尽快把汇报材料弄出来。意外的是周六下午,他突然开恩把古玉放走了。
我差点忘了,六月十九号你还要去西藏押运,也没几天时间了。马处长翻了翻台历,汇报材料先放一放,李部长周四到,时间还来得及。你先回趟家,也有日子没见小冯了吧?
没事的处长。古玉习惯性地客气着,去西藏押运也没啥,也就是地方远点海拔高点,半个月差不多也就回来了。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不是远不远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完成多样化保障任务的问题。仓库组建几十年都从来没往西藏押运过火工品,现在让我们去,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一个全新的考验,机关和部队也在看我们能不能经得起这个考验!否则就那十几发弹,我叫保管队去两个人押运不就完了,还要你一个副营职参谋带队干啥?马处长瞅古玉一眼,行了,听我的,你先回去。你和小冯上个月不才刚领证吗?小两口总不见也不对……回去吧,材料周一再说!
古玉没再客气。在马处长手底下干了两年,听得出他是认真的。加上最近两天,右膝上方又开始发胀。凭他八年来的经验,这种特殊的酸胀感——让古玉想到缓慢生锈的金属——正在提醒他空气湿度过大,而他也在办公室坐得太久,确实需要休整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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