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种声音/新锐批评家丛书》:
自《69届初中生》之后,王安忆在90年代连续推出了几部较有分量的长篇小说。从《纪实与虚构》和《长恨歌》中,我们可以看到她这一时期文体探索的新变化。相较于《69届初中生》对心理叙事的偏爱,王安忆开始从理性的世界中突围出来,潜心营构着她那“碎裂”的人生语录。《纪实与虚构》便是这语录的第一章。书名本身即已交代了文本的基本框架,“纪实”是作者对自己的写作和情感虚无性的真实记述,而“虚构”则是文本内容以及文本之外作者自我的“不真实”。这里,一切有关“我”和“我”的家族的情节叙述都成了“虚构”的代名词,叙述本身的分离才是小说真正的表现对象。正是因为这种对叙述本体化的追求,有的评论家更倾向于把它归入“先锋叙事”的行列。
《长恨歌》的审美特征主要体现在叙事手法和语言的运用上。《长恨歌》中说:“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处做的。对于政治,都是边缘人。”“边缘人”既是上海市民的生存状态,也是叙述者所持的基本立场。从“边缘人”的角度来看,历史自然会呈现出另一种状态,“真实的历史”或者所谓的“正史”在他们的眼中已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历史”成为一个符号,或者已沦落为日常生活中“柴米生计”的历史。于是,小说中对社会历史背景的叙述便极尽概括之能事,极其简略甚至可有可无,叙述者在新的“民间”视角上重新演绎着生存的历史。这也正是“新历史小说”典型的叙事方式。与此相对的是,文本对生活细节的描述却极其精细烦琐,二者共同形成叙事的两极。此外,文本的语言也呈现出“语言的狂欢和语言的膨胀”特征。尤其是在小说第一部第一章中,对弄堂、流言、闺阁、鸽子的描述使用了多个排比句群,从各个方位不厌其烦地进行细部刻画,为王琦瑶的生存环境创造了浓郁的都市氛围。
贾平凹在90年代创作有四部长篇小说《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构成了他对“精神家园”的探寻历程,这些作品除了具备贾氏小说的一般特征之外(在对《浮躁》的分析中已有所提及),还体现出了新的艺术向度。其中,《废都》和《高老庄》在文体上的创新意识较强,是无法避而不谈的。
早在《浮躁》中,贾平凹就声称再也不会使用严格的写实手法来创作小说了,他说:“我欣赏这样一段话:艺术家最高的目标在于表现他对人间宇宙的感应,发掘最动人的情趣,在存在之上建构他的意象世界。硬的和谐,苦涩的美感,艺术诞生于约束,死于自由。”《废都》正是他孜孜以求的古典美学境界的充分体现。总体来说,《废都》值得注意的地方有两点,一是性,二是魔幻象征意味的强化。以性作为小说的切入点,是小说最为大胆之处,小说中大段大段“金瓶梅”式性描写的出现也是《废都》遭到很多人诟病的主要原因。不过,从小说的整体布局来看,它与《日光流年》的写作意图是相似的,都是想通过这种极致叙事的方式,去展露人类精神意义上的某种向度。小说中,性作为人的一种本能形态,已然物化为某种象征意象,庄之蝶对性的痴迷也正是现代人失去精神依托,向本能欲望迅速退化的可悲寓言。象征与魔幻意味在《废都》中得到了空前的加强,可以说,迄今为止,在贾平凹的所有小说中,《废都》中的象征意象是密度最大的。小说的书名——废都,开篇出现的三件奇事,安全岛上老头说出的一段歌谣,庄之蝶和几个女人调情戏耍的“求缺屋”。埙声在文本中的时隐时现……而且,由于作者高超的艺术表现力,除了显而易见的实体意象之外,还有众多的抽象意象,比如书中“哲学牛”的理性思索,就是对现实社会的否定。即便是庄之蝶的名字也暗含着“庄生梦蝶”的虚幻感和对情节叙述的解构,即“到头来全是一场梦”。这种意象的极度泛化使小说的隐喻性陡然增强,可以说,整部小说就是一个意象自足体,它具有无限大的意义指向空间,从而使小说获得了无限广大的超现实意味。贾平凹这种对“情节处理成意象”的切实追求,使《废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类似于《红楼梦》的某种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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