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与黄宗羲和顾炎武并称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本书抓住了王夫之的精神脉络,展示了四个方面的主要内容:一是突出“上马杀敌,下马读书”的英雄情结;二是着力塑造“辩忠奸,明是非,知去就”的刚毅个性;三是发掘人性的闪光和高贵的人格力量;四是彰显“书生报国,信仰至上”的理想情怀。
引子 孤独的圣贤
已是午后,静谧无声。我在湘西草堂前徘徊了很久,阳光和阴影互不相让,紧紧跟随,我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虚空,一股发烫的力量从胸口涌出。所谓草堂早已变样,不再是当年的泥土草房,而是白墙黛瓦,肃穆威严。
看着王夫之画像,清瘦的,黝黑的,坚毅的,愁绪的。一介书生,满腹经纶,千秋文字,令人景仰。
毛泽东曾说:“西方有一个黑格尔,东方有一个王船山。”
谭嗣同评价:“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
章太炎称:“当清之季,卓然能兴起顽懦,以成光复之绩者,独赖而农一家而已。”
船山、“南岳雷”、而农,皆王夫之、船山先生之谓也。
学界认为:他的学说是中世纪哲学发展的最高阶段;他是中华文明史中真正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
面对这样一位思想巨擘、我的同乡前辈,我以虔诚之心前来寻访。一次又一次,在衡阳的船山书院,在船山发黑的故土王衙坪,在他终生流连的南岳圣地,在他写出旷世巨著的隐居之地金兰乡。
然而,除了蝉鸣,寂静之中再无其他声音响起。虽然远处很喧嚷,但属于夫之的却是寂静。也许这遂了夫之的本意,他生前的绝大部分日子不都是这么寂静的吗?但是,在后辈的我看来,这种令人发慌的寂静难免悲凉。
此刻,船山书院依旧寂静。不远处,渺远的人声和寥落的人影仿佛只是幻境,与我无关,与夫之无关,与那段血雨腥风的历史无关,与泱泱大国经历的五千年文明无关。奈何这个院落仿佛炙热天地下的一个摆设!一只蝉似乎比人更有人情味,听到我的脚步,立即发出礼节性的嘶鸣。当一对男女终于姗姗而来,嬉笑着进入堂内,勾肩搭背,对着夫之画像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浅薄的评价,我更觉得失望。他们不来还好,这里不是哗众取宠与谈情说爱的地方,夫之更不应该是后人用手指指点点和用眼睛调侃的对象。人们怎样对待这位清瘦的先贤,就是怎样对待自己的内心。或许是我对世人太自信,于是,落得一个笑话。其实,这个世界,谁还会与你谈及如何审视自己的内心呢?且不论人们知不知道夫之是否为圣贤,只怕世人进了这草堂,都不知道夫之是何人。
转念又想,寂静也好,不要来打扰夫之的沉思吧。他不再挣扎,不再纠结,不再书写,只是一味地沉睡。他沉睡,只是因为太疲惫。
夫之生在大明衰亡之际,死在大清繁盛之时,一生国仇家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时间过去了,无人问津是夫之的不幸,无人问津亦是夫之的大幸。孤独才会安稳,即便风餐露宿、食不果腹,至少可以平安地活着。孤独才会思考,即便伤痕累累、苦不堪言,但内心反而会更丰富,思维也会变得比任何时候更敏锐、更清晰、更深刻。
回顾历史,我们不幸于夫之没有安身立命、飞黄腾达,我们更庆幸于没有错失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一位正直的知识分子如何在逆境中百炼成钢。虽然夫之并非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重拾旧山河,但夫之的人生遭际与在寂寞中取得的巨大成就可以比肩历史上众多的英雄好汉。若历史给他机缘,他一定可以成为岳飞,成为文天祥。可惜,他生不逢时,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在寂寞中打拼。寂寞让他的思想沉淀,思想让他的寂寞开花,最后,他成了孤独的圣贤。
孤独的圣贤穷其一生并没有走多远!
今天,从衡阳到南昌,坐高铁只需两个半小时,而这两个半小时距离,却是夫之一生到过的最远的地方,用时几个月。从衡阳到肇庆,没有高铁,坐普通列车,最多只需八个小时,而夫之却经历了百转千回、九死一生,那是他最辉煌和最失落的地方,在将近一年的时光里他度日如年。夫之的一生以衡阳为中心,踟蹰徘徊,来来回回,始终没有离开南岳群山和双髻峰。今天,我们甚至不能确切地指认双髻峰到底是哪座山,因为,它未名列于南岳七十二峰之中。是的,这座山后来就成了无名的山,被人们遗忘。而正是那样一座不起眼的山,夫之一生上上下下,数以千次,走了上万里山路,不变的是风景,变化的是光景与人心。若以当下人一生行走的足迹分析,夫之连最最普通的山民都算不上。但是,人的视野不是行走的距离所能决定的。他一生没有走多远,可是明明又走得很远很远,远到看不见尽头,远到超越所有同时代的人,超越了时代和王朝,超越了华夏与海内,也超越了他自己。
孤独的圣贤穷其一生并没有爬多高!自小在书香门第成长,他聪颖过人,学富五车,却只参加过乡试,且中第五名。他本想进京赶考,誓要闯出一番名堂,安身立命,报效大明。可是,明朝已亡,他报国无门,但是,虽说无门报国,他仍旧以身报国;南明苟延残喘,他怀着一腔热血,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地投奔而去。在腐朽混乱的小朝廷内,他恪守忠诚和正义。你可以说他愚忠,可以说他糊涂,可以说他不识时务。不错,他就是这个性格。他十分纯粹,忠君爱国,这个国自然是大明,他甘愿做马前卒,在朝廷走动,做一个品级都无的官场中人,并且越级谏言,以卵击石,头破血流,最终,仓皇逃出宫廷。吴三桂先是扶清灭明,后又反清复明,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无耻之徒,在衡阳建国要过皇帝瘾,竟然想请夫之撰写《劝进表》,以昭告天下。这本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好机会,然夫之嗤之以鼻:“某先朝遗臣,誓不出仕,素不畏死。”他宁愿做一个“卑贱”的逃难者,也不愿做一个“高贵”的叛逆者。大清盛世,夫之颇有声名,朝廷几次请其出山,他不为所动,他宁愿做一个落魄的隐匿者,也不愿做大清的高官。你可以说他不识抬举,可是,他认定自己“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到死,他的长发还倔强地留在他不屈的头颅上;到死,他都是一介穷困潦倒的书生。若以世俗的眼光分析,夫之爬得真是不高,但是,人的高度岂是头顶的乌纱所能决定的!他一生没有在世俗的道路上爬得多高,可是他又爬得很高很高,因为孤独而纯粹,才让他高过一切,高过闯王,高过两个交替的王朝,也高过很多靠出卖灵魂而权倾一时的显赫者。
一间草堂,笔墨纸砚,一盏油灯,泥墙断瓦,看庭前花开花落,听屋后雨落雨歇,竹子四季常青,河水经年不枯。夫之的心灵则是通透的、自由的,他天生有发光的羽翼,艰难困苦折不断他的翅膀,他越飞越高,走出了他从平凡到伟大的道路,完成了他那卷帙浩繁的著作中的绝大部分。
倒下之前,他是一个湖湘人;倒下之后,他成了湖湘的魂。
以品性而论,他可以比美屈子,如芳草,若幽兰,所思所想所写,不是《离骚》,胜似《离骚》;以学识而论,他可以比肩张栻,经天纬地,笑傲中华,不是理学,胜过理学。
于是,很多人将夫之看作湖湘文化的源头与核心,少了他,就没有“湖湘”这个响当当的文化流派,甚至连湖湘的山水也会黯然失色。比如,世人称颂的“潇湘八景”就是他留给后世的礼物,众多湖湘精英都毫无例外地视他为自己的精神导师。
为了秉承夫之讲学著书传道授业的精神,后世建立了船山书院,在清末民初之年,这座小小的学院撑起了湖湘学派的大旗,风头盖过了千年学府岳麓书院。大儒王闿运是首任院长,杨度这位帝王之师则是学生中的佼佼者。
时间一晃百年,如今,船山书院旧址只剩下一片残墙旧瓦。百年的时间仍旧在院内久久不散。孤独者走来走去,却无立足之地,玻璃碎了一地,屋檐坍塌,烟熏的痕迹处处可见,这并非时间的过错,这也并非孤独者的过错,时间和孤独者一直都在那里,形影不离和形影相吊,难道圣贤的后世也注定孤独?
其实,遗忘也罢,记住也罢,于夫之而言,都无所谓了,无论生前身后名,于他,都是孤独的凭吊。一介书生,一名圣贤,他能得到的只有一抔黄土,比别人不多也不少。当时间白发苍苍,天地跟着茫茫,书生与圣贤也在人间正道里变得更加苍茫。
夕阳西下,晚岚四起。我慢慢地走出船山书院,突然一阵钟声传来,恍惚间,我依稀看到一个清瘦老人临终前仍要努力睁开双眼,仍要倔强地昂起头,仍要执拗而孤傲地看看这个世界……
目录
001 序言/书生苍茫 唐浩明
001 引子/孤独的圣贤
006 第一章/归西
031 第二章/报丧
063 第三章/奔丧
100 第四章/吊唁
132 第五章/大殓
169 第六章/守灵
202 第七章/出殡
238 第八章/入土
283 第九章/头七
316 第十章/千古
351 附录一/王夫之大事记
360 附录二/参考文献
369 后记/信仰的力量
以独特的视角、新颖的手法,展示了明末清初杰出思想家王夫之的生平事略。全书资料收罗丰富,对传主的把握准确、到位,语言生动,可读性强,是近年出版的人物传记中的别开生面之作。
——文史专家 黄留珠
本书的作者,对于王夫之其人其文,知之甚深,爱之甚切,因而作品写来有理有据,有声有色;环绕着王夫之的时代更替与社会动荡等,也描写得波澜不息、跌宕起伏,让人如临其境。正是在这种特殊的背景与环境之中,作者写出了王夫之虽被各种风浪和事件裹挟,却能在飘忽不定的行旅中坚持从事文史典籍的阐释与整理,以及在哲学思想上锲而不舍地进行问题研讨与体系构建,一个传统知识文人旷达的个性与旷世的成就,也经由这样的过程充分地揭示出来,令人深为纫佩和叹服。
——文学专家 白 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