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文集(诗歌 散文 游记卷)》:
房门慢慢地打开又关上了。我又一个人留了下来,脑子里净想着米特罗方。
米特罗方是个瘦高挑儿,但体格很好,步履轻快,身体匀称。他那个不大的脑袋总是高高地昂着,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生气勃勃。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瘦长的脚上始终整齐地裹着灰色的包脚布,穿着一双树皮鞋;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身上始终披着那件破烂的短皮袄。头上终年戴着顶自己缝制的光板兔皮帽。这顶帽子下边的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鼻子上的皮肤都蜕掉了,络腮胡子稀稀拉拉没有多少根,可这张脸看人时却那么和蔼可亲!无论是他的姿势、那顶帽子、那条膝盖上打补丁的裤子、身上那股没有烟囱的农舍所特有的气味和那支单管猎枪,都使人一望而知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出没森林的农民猎人。他每回一踏进我房间的门槛,用短皮袄下摆擦干古铜色脸膛上——这张脸由于长着一双绿松玉般的眼睛而充满了生气——的雪水时,屋里立刻充满了松林那种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
“咱们这地方真好啊!”他常常对我说,“主要是树林子多。虽说粮食经常不够吃,不是缺这就是缺那,可这不该埋怨上帝,有的是树林子嘛,尽可靠树林子去挣钱。我说不定比别人还要苦得多,光孩子就有一大堆,可我不照样一天天活过来啦!狼是靠四条腿去觅食的。我在这儿住了不知多少年了,一点儿没有住厌,就是喜欢这地方……过去的事,我全记不清了。夏天,或者说春天吧,我能记起来的好像只有一两天,其余的日子啥也记不起来了。寒冬腊月那些日子倒是常常能回想起来的,可那些日子也全都一模一样。不过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腻烦,相反觉得挺好。我在松林里边走着,松林一个套一个,看出去尽是绿油油的树,可到了林中空地上,就能望到乡里教堂的十字架了……回到家里,我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又是早晨,又得去干活了……谁叫我长个脖子来着,长了脖子就得套轭!常言说,你靠树林吃饭,你就向树桩祈祷。可你去问树桩该怎么过日子,它啥也不知道。
明摆着的嘛,我们的日子过得跟长工一模一样,叫你干啥就干啥,别的挨不着你管。”米特罗方一生的确过的是像长工一般的生活。既然命中注定要走这条艰难困苦的林中道路,米特罗方便逆来顺受地走着……直到染上重病才不再走下去。
他在昏暗的农舍里卧床一个月后,就油干灯草尽,离开了人世。
“你是没法叫一根草不枯死的!”当我劝他上医院去治病时,他宽厚地微笑着说。
谁知道呢?也许他的话有道理。
“他死了,咽气了,再也支撑不下去了,看来这是在劫难逃!”我一边想,一边站起身来,打算出去走走。我穿上皮袄,戴好帽子,走到油灯前。有一瞬间,窗外暴风雪的呼啸使我犹豫起来,但随即我就毅然决然地吹灭了灯火。
我穿过一间间黑洞洞的空屋,每间屋里的窗户全都是灰蒙蒙的。暴风雪扑打着窗户,使得窗户忽而发亮,忽而发暗,这情景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不已的船舱里一模一样。我走进过道,过道里跟门厅里一样冷,由于堆放着取暖用的劈柴,散发出一股湿漉漉的、上了冻的树皮的气味。在过道的角落里,黑魃魃地耸立着一尊巨大、古老的圣母像,死去的耶稣横卧在她膝上……刚一跨出大门,风就吹跑了我的帽子,砭骨的大雪劈头盖脸地扑到我身上,转眼之间,从头到脚都落满了雪,然而深深吸进一口寒冷的空气是多么舒服呀!嚄,舒服极了,顿时感到灌满了风的皮袄变得又薄又轻!有一刹那工夫,我站停下来,尽我的目力望着前方……陡地一阵狂风径直朝我脸上卷来,吹得我透不过气,我只来得及望见林间通道上有两三股旋风顺着通道向旷野旋卷而去。松涛声盖过了暴风雪的咆哮声,活像是管风琴的声音。我拼命勾下头,踏进齐腰深的积雪,久久地向前走去,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往哪儿去……既看不见村子,也看不见树林。但是我知道村子在右边,而米特罗方的那间农舍就在村梢波平如镜的沼泽湖旁,现在湖面已被大雪覆盖了。于是我朝右边走去——久久地、顽强地、痛苦地走着——突然,透过雪雾,我看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闪烁着一星灯光,有个什么东西迎面扑到我胸上,差点没把我撞翻在地。我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我送给米特罗方的那只狗。它在我弯下身去时,打我身边跳走,又悲哀又高兴地狺狺吠着,跑回农舍去,像是要我去看看那里出了事。在农舍的小窗外,雪尘像一片明亮的云在半空中舞旋。灯光从雪堆里射出来,从下面照亮了雪尘。我走进了高高的雪堆,好不容易才挪到窗前,赶紧向里面望去。只见在灯光昏暗的农舍里,窗子下边躺着一具覆盖着白布的长长的尸体。米特罗方的侄子站在灵床前,正勾着头,诵念终后祝文。在农舍紧里边,光线虽然更加昏暗,但还是可以看到睡在板床上的女人和孩子们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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