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书》:
当你漫步在为纪念飞机失事而竖起的一堆堆石头纪念碑前的时候,有那么刹那,你会感到一丝毛骨悚然,中国人含糊其辞地称之为——冤鬼,“阴魂不散”,也有说是“寻找虚无”。那是一种很癫狂的事情。你当然不想就这样被烟熏死,葬身山旁。从望台到这里有一条小石路,地上是凌乱丢弃的威士忌波旁酒瓶和压扁的啤酒罐。再下面就是之前和再前燃烧留下的东西,一层压着一层。对于一个搜集法庭证据的人来说,每件东西都有极其严肃的意义。你眼前所看到的可能是一个人生命垂死时的姿态。
一阵狂风袭来,拔地而起形成漩涡,吹得电线吱吱作响。桉树也随风沙沙作响。时而大风会将挺拔的桉树连根拔起,撼动着地面,随之空气中就会弥漫着桉树叶和肥土的味道。它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倒下,树根扎在柔软的火山土壤中,粗壮的枝干与树叶在风中裹成一团,漫天旋转。每一个枝干都是达摩克利斯的利剑。你正在此开垦一片原本荒芜之地。现在果园和养老院纵横叠错山间,但是七十年前,巨大的火山灰一跃而起,达数百英尺,在蜿蜒曲折的城市对面,凉爽、幽暗的森林形成一堵蓝色城墙。风驰电掣般扫过这里,将树皮撕裂,让人想起纵向射击的情景。在山脊路中有一块空地,到处都是人们清理汽车烟灰缸时留下的烟头堆。数不胜数的石冢是早已湮灭的焦虑,燃烧殆尽的情欲和烧焦之刻的恐惧。冰块状的破碎的挡风玻璃,两个注射器,七个用过的避孕套。你怀疑避孕套这样堆积组成一个特别的社会学和心理学体系。七本身就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数字。
我沿着可汗瓦罗布山长途跋涉,绕了整整一大圈,一边是一排林立的美国梧桐树,另一边是长满蕨类植物的渠沟,沿途还经过了两个电视塔,顶端的发射器还发出吱吱的响声。铁丝网向外翘出,参差不齐的铁丝从水泥筑成的涵洞中伸出来以防止滑坡。两条罗特韦尔警犬假模假样地叫了几声,一条对我虎视眈眈,另一条在兀自睡觉。那条监视我的狗似吠非吠地叫着,搞不清我到底要走向哪里。我的方向很有迷惑性,痉挛的动作并不影响我走的路程。我的右胳膊疯狂地晃来晃去,而且以一种莫名其妙的角度。那种抽搐的痉挛足可以让人避退三舍。我每天走上二十英里丝毫不在话下,一点也不会疲惫。但是这没有什么好自吹的。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过活。正如俄国谚语所说:尽管狗群乱吠,旅行队照样前进。
看这儿,这些都是新长出来的。灌木丛每隔六十年更新换代。被烧掉了,又长出新的,然后再次被烧掉。但是,快仔细看,每隔一处,就有一个树桩。一些老的树干已经被火烧成空心了,但却依然活着,杏仁桉就在里面生长,把外壳当成它们的铜墙铁壁。这些半拉的树干看上去阴森森的:它们形成一个圈,直径有一百米。它们浑身长满了树瘤——老得快成精了。它们这种不屈不挠的韧性代表了一种丑恶而旺盛的生命力,这点与我无二,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国家的性格,值得敬佩与颂扬。就像树一样,除了生存,我们不知其他。澳大利亚不是温柔之乡,这里充斥着众多的老人,与这个世界抗争,与自然环境抗争,也与自我抗争。
我东拐西绕,转来转去。那两条狗又在尖叫。电锯的拉扯声越过那条沟传来,像是呻吟。
从这里向远处眺望,可以看到墨尔本市,它就在海湾的彼岸,坐落在一层污染的微光中。市中心的商业区从烟雾中竖起,一片烟雾缭乱燃烧殆尽的绿洲,就像是石油燃过的科威特城。商业区内,高速公路像意大利空心面一样扭扭捏捏地穿过一片广漠的工业区、采石场、污水处理坝,却不知去向何方。在我身后,东北方向,层层叠叠的紫色山峦绵延至吉普斯兰。夏天的时候。孩子们爬上这个监视哨学习如何纵火。在冰冷的冬季,在黑压压的细雨纷飞的天气,他们闯入招待所。这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是我的地盘,我既身处之中又置身其外。
多年以来,我在山的阴面租了一间透风露雨的小屋。每个周末冒着风霜雨雪,绕着这条小路找吃的和用的,树梢上银装素裹,像是花白的胡子。住在泉水边,夏天看着猫围追老鼠,看小蜥蜴在烂泥中游来游去,这有利于我身体的康复。但是有时候,我的身体不听话,会变得躁动难安。遇上好天,我就把书拿出来摊在外面晾晒,一行飘忽不定的乌鸦在书页上忽上忽下,从书页间啄食,我的思绪飘飞,就像捕食的云朵和诉说的影子,似乎在说,一切的行动都是慢性自杀。然后我会把这些秘密思绪抛之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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