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克曼已经失去了他的创作主题。他的健康,他的头发,还有他的创作主题。这样看来,他找不到恰当的写作姿势也没什么大碍。他已经失去了写作的源泉——他的出生地早已因一场种族战争而化为焦土,而那些他心目中的写作巨匠也已然辞世。最激烈的犹太人争斗是和阿拉伯国家之间的争端;在这里,一切都已结束了,哈得孙河新泽西一侧,他的约旦河西岸,如今已被外族占领。不会再有新的纽瓦克钻出来为祖克曼辩护,不会像第一个那样:不会再有父亲向那些先锋派犹太父亲一样因为他触犯禁忌而勃然大怒,不会再有儿子像他们的儿子那样被诱惑所蛊惑,不再有忠诚,不再有抱负,不再有反抗,不再有投降,不再有如此震撼的冲突。再也不会有如此温柔的情感,再也不会有如此强烈的逃脱欲望。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家乡,他也不再是一个小说家。不再是谁的儿子,也不再是什么作家。所有曾激励过他的一切都已然消亡,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可以索取、利用、扩大和重建。
这些,是他无所事事地靠在地垫上时,痛苦、忧虑的思绪。
亲弟弟的指责——说他的《卡诺夫斯基》是造成父亲突发冠心病去世的罪魁祸首——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忘怀的。记忆中父亲的最后几年以及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那种苦涩,那种让人纠结的疏离感,和亨利对他的谴责一起啃噬着他的心灵;父亲临终前还在咒骂他,而他的作品所体现的,也不过如同向一位德高望重的足科医生①滋事寻衅一般——这些念头都让他寝食难安。自从父亲临终前在病榻上怒斥他之后,他还没有写过一页值得保留下来的内容,于是他逐渐意识到,若不是他父亲古板易怒、思想狭隘,也许他根本不会成为一名作家。父亲是一个敬畏犹太教鬼神的第一代美国移民,儿子是一个一心只想驱鬼的第二代美国移民: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祖克曼的母亲是一个安静、质朴的女人,尽管一直恪尽职守,性情温和,他却一直觉得母亲其实对什么事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内心毫无束缚。弥补历史带来的痛苦,纠正无法容忍的错误,改变犹太人历史的悲剧路线——这一切她都乐得留给丈夫在晚餐时候去完成。他喋喋不休,高谈阔论,而她则满足于为他们准备饭菜,喂饱孩子,然后尽情享受当时尚且存在的和谐家庭生活。父亲去世一年之后,她得了脑瘤。一连几个月,她抱怨自己时不时会感到头晕头痛,甚至有部分记忆丧失。她第一次去医院就诊时,医生认为这是轻微的中风,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严重的损伤;四个月后,当他们再度会诊时,曾为她治病的神经科医生查房,她认出了对方。当医生询问她是否能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她从医生手上接过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词:不是她自己的名字“萨尔玛”,而是“纳粹大屠杀”,拼写得丝毫不差。当时是1970年,迈阿密海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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