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断章
流光的水,已经把我记忆中的北京冲淡了。那些零星的碎片,只会在某一个夏天的某一个没情没绪的下午,在头脑的角角落落里,忽然浮现又忽然消失。
不错,现在正是2l世纪的某一个年头,是某一个夏天的某一个没情没绪的下午。楼上的男孩每日在烈日午后,都听从母亲的命令,弹奏一首钢琴曲——因为还是练习曲的阶段,钢琴的调子断断续续的,手指像是生怕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完全破除了正常的节奏。有时候一个音,要等很久才掉落下来,听得人提心吊胆,心烦得紧。门口的外省保安,皱着眉,烦躁地在阳光下走来走去。我被散乱的音符牵扯,人整个地落在尘土里。眼睛没有调整焦距,愣瞌瞌的,朝向地毯上的某一朵花。在夏天的烈日午后,人是要变作植物人的。
就在这个时候,在零散的钢琴声中,忽然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身体的角角落落里觉醒。它最先是一些流散的浮云,一面变幻一面聚拢,最终集合成一个四体伏地的舞人,具有蝴蝶的羽翼和孔雀的色泽,潜伏于暗蓝色的追光下。它一只手臂升扬起来,尖长的手指慌乱颤动。它活灵活现,细节逼真,连脚趾的弯曲都充满力度。然后整个人如闻魔咒,火焰一般升腾蹿动,蔓延和逼近。
记忆的风把它们吹醒了。如同平静的湖水骤起涟漪,苍白的旧日起死回生,一个毫无姿色的女人忽然堕入爱情。遥远的声响在很远处零散地跌落,如金色的铃,一簇一簇,满天飘飞,丁零脆响。它们储存于我的记忆那么久,却曾经无知觉地静默和潜伏。它们像柜子底的那件滚着金边的暗紫旗袍,全盛时代已经过去,式样老旧,溢彩流光。
那是我的——我的童年被编织进她的纹理里去,我的青春在她怀抱里呢喃,飘浮的心倚靠着她,我的呼吸也随她呼吸。
她是我的,我的老旧而亲切的北京。
车子拐进北海一段弧度圆满的弯道,可以看见老城暗红的砖墙,联结一排排冷冷的自栏杆,对面的角楼兀自辉煌——暗色的金配合了暗色的蓝,上面描画了繁复的花纹。角楼的飞檐上卧着惺松的睡鸟。它们只在黄昏时分,一群一群,飞去飞来。老树的枯枝狰狞如爪牙,黑色枝条的背景是朱红墙面。处处是旧北京的印迹。20世纪70年代末的北京,正在这里复活和苏醒。
鸽子飞旋,羽翼拍动。它们不停歇地,从过去飞到现在。羽翅下快速掠过的北京,旧房子被推倒翻新,孩子长大成人,街道被日渐格式化,暗灰的底子,代之以明艳和灯辉。人们的笑容里加了技术和艺术。以往悠然的生活,变作时髦的电视片头的快动作。机器和钢铁,把茫然的人群包围起来。
那些鸽子也许正是20多年前飞翔的那一群吧。那时候的鸽子在胡同的电线杆之间盘旋,飞不太高也飞不太远。它们扑扇着翅膀成群结队地飞越灰暗的老屋顶,飞跃横七竖八的晾衣服的竹竿,飞跃竹竿上裂着大洞的破背心和小女孩的花裤衩。屋顶上蒿草多高,远处传来邻居家男孩们惨烈的呐喊,檐角处昂立一排鼓鼓的小兽,我的大花猫就蹲在旁边“喵喵”叫唤。我正仰着头冲它努嘴:“虎子,下来下来,给你肉吃……”
20多年,真快。总说时间是金钱,可如今时间也像金钱一样地不经花,一不留神就流失一大把。如今,在横平竖直的样板都市里,野趣横生的散漫的村落,依照盆景的命运,被快速地规范化了。破坏,正以建立的名义进行。镂空雕花的窗棂和屋檐上的小兽坍塌下来,随垃圾一同消失。路边风情万种的高一朵低一朵的野花也不见了,它们都被转移到了规矩的花圃里,而且整齐划一地,以一样的品种,呈现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姿势。像是20世纪50年代的一种舞蹈:一排舞姿绰约的姑娘穿同样的衣裙,脖颈向一侧扭动相同的角度,柔美得同出一辙,好似一个人的多个重影。街边的楼房,被红蓝条子的装饰布覆盖,一天天以令人惊讶的速度猛涨,不肖多时,露出真相,就有老人不认识原先的路了。这一些楼房,伴随新世纪的人们的欲望,热带雨林般疯长和膨胀。新建的街道,正是欲望无限伸展的枝条。
我的北京,永远是纪录片里的黑白电影,断章如缕,历久弥新。
关于北京的曾经,关于它的岁月与风尘……浓缩与板结的故事,正像一块方正的茶砖,与沸腾之水亲爱,浸润与渗透相互作用,使得每一片细节都自由舒展,缓慢复原一朵朵菊花的形状,焕发朴素的清香。就连零星的叶片,也枝蔓一般纠结游动,扑朔迷离;一个早衰的女人,拘谨而刻板的身体僵硬,面无表情。在某一个美好之夜,经受美好的情爱滋润,亢奋的舞蹈似狂想的思路。绝不仅仅是一个吻。力量伴随异样的生长,缩紧的身与心顿时铺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活力荡漾;一群沉睡的孩子,带着棉被的香味,早晨被母亲的亲吻一一唤醒了。现在,它们叫嚷起来,清醒起来,放肆起来。彼此呼应,眼神喧嚣。然后以百倍的力量狂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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