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个字》无所不谈,上古传说、中外神话、诗词文赋、传说风闻佚事,都信手拈来:这是张晓风最厉害的地方,她把很多原本不相关的典故共冶一文,谈同一个话题,又融合得天衣无缝。多数年轻人都不太爱看与"古典"有关的文章,大概因为文言文辞难懂,古人古事又仿佛与严肃、沉闷划上等号。
《送你一个字》虽然也引用不少诗词谚语,张晓风却"时时停下来解释"(解释的文字也是精彩的散文语言),使"小朋友、中朋友、大朋友"不至于看不懂。为去除古意,张晓风刻意营造幽默风格,以今写古;如此一来,不但文章变得更有趣易读,也让人因今知古。
经溶危机
走入二十一世纪,人类碰到最大的一件事大约就是“金融危机”了。这种事情,上至总统,下至家庭主妇和小孩,大概都已焦头烂额了。被泡沫繁荣宠坏的一代,此刻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当然,跳楼、举枪、悬梁以自尽的,也不在少数。但我深深忧心的,却是另一个“经溶危机”,那就是经典慢慢被溶融的悲剧。
经典又是什么?从文字构造来说,“经”是直线,是上下贯穿的,这个字不知不觉就有了“历史长河”的意味。而如果就纺织之事来说,有了经线,再加纬线,就可以“织线成面”。所以,中文的经既意味着时间的可长可久,也意味着空间的可宽可宏。
那么“典”字又是什么意思呢?典的字体结构是上“册”下“丌”,也就是把尊贵的书册(台湾南部的人,习惯说“读册”,北部则惯说“读书”)放在尊贵的高高的几案上。如今这种位置多半的家庭用来放神明或祖宗牌位。
经是指其自身的尊崇,典则更意味着“对这种尊崇的尊崇”。
那么,在中文的世界里,什么是经典呢?在阿拉伯的世界,当然是《古兰经》。在西方国家,经典可能指《圣经》。但谈到老中这种人,佛教是信的,佛经从来不是其信仰的宗教的活动重点。佛经太多,缺乏类似宪法的“根本大法”。而且佛经又被看为繁难,所以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真是很奇怪,似乎佛经佛典的存在,只为烦人,只供难念--其实,这件事说来冤枉,佛经难念的一大理由是由于当年翻译的时候力求口语,而口语命短,过一阵子就看不懂了,而白话难起来比文言难多了。要白话,也可以,那就要学英美的办法,大约每二十五年左右,就要大费周章,重译一次,以保持口语更像当代口语。不过,那可真是费财费力的工作。
老中,虽然大部分人信仰佛教,但要说读经,其实读的是“四书”,“四书”之外虽说有“五经”,但读“五经”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了。“四书”就是我们的经典了。它虽是二千多年前的产品,今日读之,仍不觉太龃龉,真是难得。
“四书”在历史上一向有不错的销路,因为它跟科举制度挂钩。
“大考中心”以“四书”命题,其中朱熹之注更是一纲一本,非常简单明了。当年论孟的编辑记录者如果有版税可拿,则其二千多年来的版税,应可高过《哈利波特》的作者。“四书”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开始倒大霉,其中第一次倒霉是废了科举,第二次倒霉是五四时期有些左左的人(说“左左的人”只指风格,不代表他们在政治成分上就是“共匪”),他们主张“打倒孔老二”、“把线装书丢到茅厕坑里”(此话多么土啊!小朋友都听不懂茅厕是什么呢,其实就是原始蹲粪坑,过分提倡白话的人常忘了,只要过了一个时代,愈白往往令人愈不懂。)依现在小孩看,把书丢厕所会造成粪管阻塞,万万使不得。你不喜欢的书,正确的处理方法是拿去做资源回收。或卖书商,或卖收废纸的。
五四诸左君子生当天翻地覆之际,其言行常不免惊世骇俗,却也只能看作十三四岁的“转大人”之前的发育中的不安少年。假以时日,应该自会沉静下来(像李光耀,身为“马印华三合国”之领袖,晚年仍不免向孔子靠拢)。可怕的是那些已不是少年发表异说诡词,而是大权在握的老政客,仍然嫉妒孔子,仍然大肆批孔。
要恢复经典的尊崇,谈何容易。
彼岸曾经贬经典,执的是明火,此岸砸孔孟,使的是暗器,今天的小孩有几个背得出: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又有谁肯细味一句:
“知其不可,而为之。”
经典会彻底溶蚀掉吗?像南极冰山之摧崩吗?我们能努力经营某种环境让经典仍能永续生存吗?世上有一个民族不需要倚仗经典的吗?如果经典是必需品,让我们的小孩能继续拥有它吧!
……
——徐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