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蓼编
幼罹穷罚,壮值乱离,颠沛余生,忽焉老至。念平生所怀,百未一偿,而忧患历更,譬如食蓼之虫,甘苦自喻。初不必表白于人,惟念儿子辈丁此身世,阅历太疏,故书以示之,用资借镜。我虽学行远愧昔贤,亦粗足为后昆表率。且自叙语皆质实,较异日求他人作表状,以虚辞谀我,不差胜乎?辛未秋,贞松老人书于辽东寓居之岁寒堂。
予家自先曾祖由上虞侨寄淮安,至予凡四叶。同治丙寅六月二十八日子时,生于淮安南门更楼东寓居,乳名玉麟。稍长,先府君名之日宝钰。后赴绍兴应童子试,乃改名振钰,字之日式如。入学后,又改名振玉,字叔蕴。上有两兄,予行居第三。生而赢弱,五岁始免乳。是年入塾,从山阳李岷江先生(导源)受学。一岁之中,病恒过半,故读书之时少。但先王妣方淑人督课严,非病卧床蓐,亦令在塾静坐,听诸兄读书,往往能默记。七八岁,师为诸兄讲授,遂略通文义。师赏其早慧,而虑其不寿,谓先府君日:此子若得永年,异日成就必远大。先王妣亦器异之过诸孙。
先王妣治家严肃,予幼时生长春风化雨中,故性至驯顺,不为嬉戏,以多病。九岁始毕四子书,十三始竞《易》《诗》《书》三经。盖十岁后,病日有加,辍读之日多。是时初学为诗文及小论,师颇赏其有藻理。十四五读《礼记》、《春秋》,尚未竞。十六乃习制举文。是岁三月,先府君送两兄返里应童子试,命偕往。时八股文甫作半篇耳。途中病作,至杭而剧。盖平日尝病喉肿,至是复大作,水浆不能下咽者十九日。延淮安医吴朴臣治之,下以大黄,得大便,乃能食饮。病时,学使太和张霁亭先生(澐卿)已定期案试绍兴,先府君欲令仆送两兄返里就试,留伴予在杭医疗。适孝贞皇后上殡,国恤停试,而予病亦愈,乃以五月初赴绍应试。试毕,先伯兄入上虞县学第二十四名,予第七名。
入学之年,予制举文尚未成篇,临试强为之,疑必不人格。正场前考经古试《卢橘夏熟赋》,学使置予卷第一。寻疑童试不应有此作,乃拆弥封,见年方十六,益疑之。正场提堂面试,并出赋卷令讲释。无误,疑始释。试毕,偕诸生面谒师,询平日所学甚悉,并告以致疑之事。且勉之日:予历试诸郡,未见才秀如子者。然子年尚幼,归家多读书,以期远到,不必亟科名也。呜呼,师之所以期予者厚矣!
是年,先府君以质库折阅,逋负山积。及试毕返淮安数月,得藩司檄,委署江宁县丞,遂往就职,兼谋避债,携仲兄侍左右。以伯兄天资淳厚,乃命予佐先妣主家政。予少时足不逾书塾,罕接外人。至是,府君将债单并令司田租者山阳程西屏,一一与予接洽。予阅单不胜惶骇,汗出如浆。初见司田租者,如接大宾,几不能措一辞,久乃相习。予自揣才力恐不能胜,然但可以纾府君之急,不敢不唯唯于是。毕生忧患自此始矣。
先伯兄、仲兄均幼聘清河王氏女,是年倩冰人来催娶,先妣以两兄均年长,勉应之,遂诹吉。季冬,典质将事,杼柚已空。至除夕之晨,先妣至予书斋,谓岁暮祀先,尚萧然无办,命速为计。因相对雪涕。予乃急奔走称贷,至日昃乃得钱四千,于是始度岁。明年三月,长姊嫔于山阳何氏,又黾勉将事。此为予男女兄弟婚嫁之始,以后间岁有之。加以债家日聒于前,有携家坐索、累月不去者。于是先妣心力尽瘁无余矣,哀哉!
光绪壬午,为乡试大比之年,力不能赴试。先府君以日者推予命,谓当得科第,官京曹,谕勉为此行,乃同伯兄往。试毕,纡道至白下省视先府君,因流览书肆,见粤刻《皇清经解》,无力购买。灯下为先府君言之,府君乃以三十千购以见赐。予自人邑庠为弟子员,自惭经书尚未毕,乃以家事暇补习。至是得此书,如获异宝。闻先辈言“读书当一字不遗”,乃以一岁之力读之三周,率日尽三册。虽《观象》《授时》《畴人传》诸书读之不能解,亦强读之。予今日得稍知读书门径,盖植基于是时也。
予自习训诂考订之学,于制举文未能兼骛。然以先府君属望殷,遂从山阳杜宾谷先生(秉寅)受学。家事旁午,两月间才作三艺。其一为“肫肫其仁”三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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