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早年的日记还有相当部分幸存于世,但在这些日记尚未全部公布之前,上述疑问恐怕难以找到令人信服的解答。不过,显而易见的是,郁达夫所谓的“软文学作品”,并不包括欧美经典名著,而是专指日本明治后期和大正初期的流行文学,特别是“性文学”作品。有意思的是,《沉沦》书中提到和引用了那么多欧美作家,可谓包罗万象,提到日本作家的作品却只有唯一一部,就是《南迁》中“伊人”所读的“一册当时新出版的日本的小说《一妇人》”。据查考,《一妇人》是有岛武郎的长篇代表作,先连载于19u年1月至1913年3月的《白桦》杂志,后于1919年6月由东京丛文阁刊入《有岛武郎著作集》第8、9辑中,恰恰也被归入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的“性文学”之列,虽然论者同时指出,在描写“灵与肉”的冲突中,《一妇人》对“性爱”的表现还很拘谨,与真正的“性文学”尚有相当距离(参见榛叶英治《明治、大正,昭和前期作家的“性”描写》,收入日本河出书房新社1992年7月初版《性的文学》)。
郁达夫的文学主张曾受有岛武郎的影响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他的《文学概说》部分章节最初发表时,郁达夫就坦率说明:编译“此稿所根据的,是有岛武郎《生活与文学》的头上的几章”,“拾人牙慧,毫无新意”。但郁达夫的小说创作也有可能受有岛武郎影响,却长期为论者所忽视。我之所以说“有可能”,是因为这需要细心的爬梳、辨析,远非《南迁》中提到一句就可坐实的。何况《一妇人》一般认为是“纯文学”而不是“软文学”。像相传是芥川龙之介所作的《戴红帽子的女人》和相传是永井荷风所作的《写在榻榻米移门上的小说》等大正时代著名的“艳本”(真正的“性文学”作品),因在极为有限的范围里私下流传,郁达夫当时只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未必能够读到,看来郁达夫所说的使他心醉神迷的“软文学”还得另行追寻。由于条件的限制,我只能提出这个有趣的问题,无力作深入的研讨。但我总觉得郁达夫早期小说与日本当时正在兴起的“性文学”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循此思路查考下去,也许会对近年来相对停滞的郁达夫研究注入活力,开辟新径。我期待着郁达夫研究的新突破。
话扯得太远了,该回到靳飞兄伉俪编选的这部颇有特色的《郁达夫谈人生》上来了。
靳飞兄爱读郁达夫的作品,对郁达夫有独到的认识,这有他的洋洋数千言的《达夫文痕人迹》为证。他根据自己的独到认识分门别类。精心编排的这部选本清晰地展示了郁达夫的人生态度和复杂性格,凸显了郁达夫与众不同的心路历程。一个作家就是那个执笔写作的人,而当他的生活被加以讨论的时候,就像是他的作品的一个译本。郁达夫的作品屡遭严重曲解,他的被人议论纷纷的生活更是成了拙劣的译本。他的“醇酒美人”长期为人所诟病,直至今日,他在1930年代中期的“婚变”仍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指责,坊间一些浅薄无聊的传记和选本又大肆渲染,甚至把两位早已分道扬镳的当事人的文章作为“夫妻”创作合编成一集,愈加不伦不类,着实误导了不少读者。读一读这部严肃的而不是哗众取宠的选本,是可以驱散笼罩在郁达夫身上的许多迷雾的。
靳飞兄在《达夫文痕人迹》中引用了郁达夫1915年秋在东京所作的七律《日暮过九段偶占》,这首颇有情致的诗是我18年前翻阅上海《神州日报》时发现的,全诗如下:偶来闲处得闲行,紫陌凉风解宿酲。树底金铃秋放鸽,城闽笳鼓夜巡营。遥街灯火黄昏市,深巷帘栊玉女笙。稳步不妨归去晚,银河清浅月初明。没想到18年后的今天,我也到了东京,也是在日暮时分,与靳飞兄一起来到景色宜人的九段,边漫步边讨论郁达夫。只是今天的东京早已不是当年郁达夫笔下的东京了,除了本乡东京大学附近据说还有郁达夫当年居住过的“学生寮”和消磨过时光的幽雅的咖啡馆,像九段,以及上野、不忍池等郁达夫诗中吟哦过的所在,虽然仍为东京名胜,也早已面目全非,难以探访郁达夫的足迹了。然而,能在郁达夫生活过的东京,为靳飞兄伉俪编选的《郁达夫谈人生》作序,毕竟是一种新鲜的写作体验,具有特殊的纪念意义,于是写下了上面这些话,与本书编者、读者一起共探说不尽的郁达夫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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