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真相”
对中国人来说,“乡土”是一个很容易产生丰富联想的意象,它首先触动的往往是莫名的好感和亲切感。理想中的乡土社会,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是“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是“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理想总有美化的成分,却表达了中国人对一种美好生活的执念,其吸引力恐怕不低于“美酒加咖啡”的布尔乔亚情调。
“真相”总是“血淋淋”的。如今的“乡土”似乎只可用“衰败”形容了,在媒体报道和畅销文学作品中,观察者们呈现的多是乡土社会人、财、物外流后的一片萧索。青壮年外出务工,村庄缺乏生气,土地抛荒无人耕种,留守老人晚景凄凉,留守妇女独守空房,留守儿童问题重重……于是,便有“谁来种田”的担忧,便有“保卫村庄”的疾呼。行动么,并不比这担忧和疾呼迟滞多少,比如资本下乡、土地流转、大户承包,据说这条现代农业的康庄大道将实现粮食增产,农民增收,农业升级,多方共赢,皆大欢喜。又比如合村并居、拆旧建新、洗脚上楼,据说这新农村新社区将改变农村落后的公共服务状况,让农民享受到现代化的生活水准。当然可以继续“比如”下去,以便更加雄辩地证明社会各界为我们的乡土社会和乡村民众操碎了心,铆足了劲,已经并将继续大干快上,誓叫农村换新颜。但我不想,且也不必,因为我所观察到的与上述“真相”并不完全一致。
“真相”远不止如此。乡土社会的面貌现代化起来或许相对容易,社会各界,且不论其复杂动机,八方支援投钱建设(吸纳社会资本)就可以了。比这个艰难百倍的是农民甚至具有农民观念的中国人的现代化。据说,上溯三代,每个中国人都有“锄禾日当午”的先辈。哪怕我们用再新潮的现代或后现代符号修饰自己,对小农思想于举手投足间冷不丁的作祟,还是防不胜防。所以,专家们痛心疾呼:中国“人”的现代化依然任重道远。言外之意,中国人在现代文明的阳光普照下,还拖着一条乡下人的影子呢。那些不合于现代社会要求的“惯习”都是在乡土社会中沿袭数千年积累下来的,变成了李泽厚所说的“文化心理结构”。从现代文明对立面的角度看来,这些“乡土惯习”也就是所谓民族劣根性,“五四”以来被各路精英穷追猛打了上百年还是阴魂不散,可见其改造之难。这些乡土惯习不胜枚举:自私冷漠;“关起门来过日子”;自扫门前雪;缺乏公共精神;一面是新式小楼内装修美观清洁卫生,一面是村庄街道坑洼不平、垃圾乱放。又比如关系主义泛滥,不能遵循现代公共法规则行事,习惯于走后门拉关系。当然也可以继续“比如”下去,以便更加雄辩地证明中国人的“乡土惯习”如何拖累了现代化的前进步伐。但我不想,且也不必,因为我所认识到的要比上述“真相”更加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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