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的声音虽微弱却久长
摩?罗
在喧嚣的传播界,黑塞尔的声音是微弱的,正义的声音常常都是这么微弱。
当我第一次捕捉到黑塞尔的微弱声音,第一次从他笔下读到他对以色列的谴责,我感到非常惊讶。在长期的巴以冲突中,西方人出于地缘政治的考虑,一直不顾基本道义,铁心支持以色列。黑塞尔作为一个担任过驻联合国大使的法国外交家,怎么会站在巴勒斯坦人一边说话呢?
2009年,90多岁的黑塞尔带着妻子前往以色列严密封锁的加沙地带考察。他说:“我们参观了1948年以来联合国机构(UNRWA)设立的巴勒斯坦难民营。在那里,300万被以色列从自己土地上驱赶出来的巴勒斯坦人,空守着根本不太可能返乡的希望。至于加沙,那是一个150万巴勒斯坦人的露天监狱。在这座监狱里,他们组织起来继续活下去。”
黑塞尔陈述了巴勒斯坦难民的悲惨境遇后说:“我赞同南非法官的结论:犹太人自己竟然犯下战争罪,这不可容忍。”同时,他极为无奈地感叹道:“可叹,历史给出血的印证:很少有能从自己的历史中吸取教训的人民角度。”
他的感叹一定能激起很多人的共鸣。犹太人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一直遭到欧洲人的歧视和掠夺,在中世纪宗教裁判所里和二战期间德国人建设的集中营里,他们的命运坠入最低谷。二战以后,西方国家控制的联合国让犹太人聚居在巴勒斯坦地区,允许他们在这里建立以色列国。可是他们对其他民族的迫害、屠杀,并不比当年的宗教裁判所和法西斯仁慈一些。巴勒斯坦地区阿拉伯人的噩梦就是从以色列建国开始的。
巴勒斯坦地区是指从约旦河以西到地中海东岸之间一条南北走向的狭长地带,总面积2。7万平方公里。二战后犹太移民进入此地时,这里94%的土地由巴勒斯坦人居住,犹太人只占6%。1947年以色列宣布建国时,联合国未经巴勒斯坦人同意,将1。45万平方公里土地划归以色列,占全部土地的53。7%,巴勒斯坦人只剩下1。25万平方公里。
经过1947年、1949年、1967年多次侵略战争,以色列占领了巴勒斯坦78%的土地,阿拉伯人仅剩下22%。就是这22%的土地,也大部分处于以色列人的控制之中。巴勒斯坦人的居住区被以色列定居点、以色列人控制的道路网、预定屯垦区等因素,隔离成互不相连的地块。约旦河西岸那么个巴掌之地,竟然被分割成将近150块大大小小的隔离区!加上加沙地带,这个国家是由大约200个彼此隔离的居民区组成的。平均每个居住区只有13~14平方公里,也就是中国大城市两三个居委会的面积。这些隔离区都是与世隔绝的,被黑塞尔命名为“露天监狱”,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
隔离区四周,要么是以色列人的预留屯垦区,要么是无人区(巴勒斯坦人被迫撤离时,被以色列人埋了地雷炸弹的地区),要么是隔离墙,要么是被以色列军队控制的道路。巴勒斯坦人基本动不得。巴勒斯坦人要想彼此往来,必须得到以色列人的允许,并经过他们的严格检查。要是一个居民区的人想与另一个居民区的人谈恋爱,你得经过守边关的以色列军人的同意,才能获准跟恋人见面。
与此相关的是,大多数曾经生活在以色列境内的阿拉伯人,以及被以色列入侵占领家园的其他国家(比如叙利亚)的阿拉伯人,被迫流落在周边几个阿拉伯国家,六十多年来他们有家不能归,像历史上的犹太人一样漂流异乡。这些难民已经发展到五百万人口之众,只要他们一跨越隔离墙,以色列军队就格杀勿论。不少难民就在亲吻自己的土地时被以色列军人枪杀身亡。
那些依然生活在以色列境内的少数阿拉伯人,他们被禁止购买、租用土地,相当于南非种族隔离时期的黑人地位,实际上没有公民权。
这些走投无路的巴勒斯坦人,他们要想改变命运,仅仅跟以色列人斗争并无效果,因为以色列人背后站着美国、英国、法国等等西方国家。整个世界的秩序都是由这些国家控制的。在以色列发动第一次侵略战争时,美国、法国给以色列提供了大量的轰炸机、坦克和大口径火炮等重型武器。在后来几十年的巴以冲突中,西方势力一直袒护以色列,
由他们主导的世界舆论,从来不只是片面地批评他们的反抗。他们把巴勒斯坦人争取自由的斗争称为“恐怖主义”。
何况,巴勒斯坦人实际上连跟以色列斗争的条件也没有,因为他们无法从事任何政治活动,无法开会讨论自己的前途命运,无法组织起来联合行动,无法立国,无法建立政府,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反抗。他们除了做人肉炸弹,没有其他方式可供选择。
西方媒体从来不客观介绍巴勒斯坦地区的真实情况,只有黑塞尔这样特别富有良知的个别人物,为巴勒斯坦人的境遇感到不公。黑塞尔无疑是个和平主义者,可是他对巴勒斯坦人的同情使得他不得不认可巴勒斯坦人的反抗。他说:“我知道,赢得最近几次立法选举的哈马斯,不能保证没有火箭弹射向以色列城市,作为加沙人处于封锁隔绝状态的报复。我当然认为恐怖主义不可接受,但应当承认,当你被军事手段无限优于自己的对手占领时,民众
的反应不可能仅仅是非暴力的。”
也有一些巴勒斯坦人选择和平的方式抗议以色列的屠杀和占领,比如有的阿拉伯人在以色列的隔离墙边来回步行表示抗议,以色列人甚至将这种步行抗议称作“非暴力恐怖主义”。黑塞尔对此忍无可忍,颇有拍案而起的意味。他说:“只有以色列才说得出把非暴力称作恐怖主义。非暴力的有效性让以色列政府很为难,其有效性是因为非暴力激起了全世界反对压迫的人的同情、支持和理解。”
按照西方人的用词习惯,黑塞尔无疑属于真正的人权斗士。他不只是为受苦受难的巴勒斯坦人呐喊,也在为一切命运不济的人两肋插刀。他一辈子都在发出正义的声音。他对社会的罪恶、资本的贪婪、制度的弊端,都有深刻的洞察,和拍案而起的激情。年轻时他就是一个抵抗法西斯侵略的战士。在法国政府投降希特勒的时候,他辗转来到英国,追随戴高乐的抗战团体,后来又奉命潜回法国,参与组织抵抗运动。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抵抗者。
二战结束以后,当法国的殖民地阿尔及利亚要求独立时,他说:“阿尔及利亚应当独立,这显而易见。”
面对当今世界的贫富分化,他批评说:“穷人和富人的差距,从未像今天这么巨大。对金钱的追求和竞争,从未像今天这样被鼓励。”
他把当今全球化格局中的霸权威胁,命名为“国际专制”,呼吁人们“不要被当今金融市场的国际专制所吓倒。这个专制威胁着和平与民主。”
对于主导当今国际社会的极具破坏力的发展模式,他也发出了严厉的抨击。他说“西方提出的生产主义思维,已把世界带入一种危机。要走出危机,人们必须与金融领域和科技领域‘多而越多’的加速前行作彻底的决裂。是时候了,人们应该把关注伦理、公正和持久的平衡放到最重要位置。因为,一些最严重的风险在威胁着我们。这些风险可以中断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冒险,让这个星球变得不适合人类居住。”
他认为这种发展模式实际上就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过度竞争”,所以,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
他号召人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和自由,应该敢于愤怒。弱国应该对强国愤怒,被掠夺的弱者应该对掠夺者愤怒。
愤怒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我并不是无条件赞成黑塞尔书中的所有观点,但是我依然认为,在这个不公的世界,黑塞尔显然是巍然屹立的良知。他正义的声音虽然微弱、虽然边缘,却悠远绵长,能穿透文明的隔膜、种族的偏见,值得东方人西方人共同倾听。
译者河清先生,在法国留学十余年,对法国的思想脉搏颇多感应,对东西方国家的不平等和东西方文化权力的不均衡尤有痛切感受。他跟黑塞尔的愤怒可谓心心相印,由他来传播黑塞尔的正义声音实在顺理成章。我读过河清《民主的乌托邦》《艺术的阴谋》等大作,对他的洞察力、正义感和学问识见都很佩服。他回国后担任浙江大学教授,同时也在清华大学和首都师大兼任教职。他来北京授课时我们经常聚首畅谈。能为黑塞尔和河清的作品写
序,是我莫大的荣幸。
这本《请愤怒吧》在法国受到广泛欢迎和尊敬,可见世界多么渴望正义的声音。希望这本良知之作在中国读者中也产生同样的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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