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帮》:
戴维请她去一趟。这个美国传教士也不知是什么人,家里所有开销都是他供给的。自己是他的女儿?绝无可能!母亲的情人?不可能,他是虔诚的基督徒。慈善?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母亲为何守口如瓶?为什么要见她?一定是烟纸店的老板搞错了,可是看母亲的神情,人家没搞错。
戴维是个秘密,母亲也是个秘密。戴维是树根,母亲是树干,而她是莫名其妙的树叶。现在,“树干”正在盘发,一手抓住发根,一手挥舞木梳催水姑赶快动身,说黄包车钱在碗柜抽屉里,自己拿。
好吧。去就去。她还没见过他呢。戴维是她家的“影子”,暗中的家伙。她倒要看看他掉什么花枪。
教堂在外滩。往日,她总是绕着走的,实在绕不过去,就别转了头,朝马路对面看。
因为戴维的关系,她从小在教会学校念书。她从来不问同学的背景——你问了他们,他们能不问你吗?你这里先要坚壁清野。
马上就要见到他了,要是他是斗鸡眼呢?水姑笑了,捂着嘴,笑得发抖。黄包车夫感觉不对,回头一看,这个姑娘在发神经呢。
教堂的设施很简单,一个红十字架,一个讲道台和一排排座椅。仆人引水姑走进一间厢房。白色的门,墨绿色的墙壁,几幅油画像是《圣经》故事里的人物,靠墙一排书柜,满满的书,地上是厚厚的地毯。壁炉上,她和母亲在相架里微笑。家里也有这样一张照片。
戴维站在窗前,庞大的身躯几乎把整个窗户堵死了。水姑从窄缝里望过去,窗外是草坪。这是他的办公地方吧?他怎么能放她们的相片?他妻子来过吗?若来过,她会怎么想?肯定没来过!或者,当时收起来了。也许,人家根本没结婚!
戴维离开窗口,房间瞬间亮了。他转了过来。络腮胡子,棕黄色,蜷曲。头发斜在额头一侧,露出圆拱般的额头,手里的烟斗似乎早已熄灭了,死尸般没了呼吸。
请坐。戴维的语调很中国。很多洋人说汉语一律升调,仿佛永远是疑问。
水姑学着莱丝小姐(她的老师)的样子,优雅地坐在柔软的西式靠背椅上。铺了酱色天鹅绒的小圆桌上,金黄色的穗子很顺溜地垂着,仿佛温顺的小媳妇。上面有一小碟薄荷巧克力和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屋子里弥漫着香甜的味道。
戴维在水姑对面坐下来,示意她喝咖啡。水姑摇摇头。她在等他开口。时间不是在走,而是跳。噗通噗通的。也许他只是行使投资人的权利,告诫她不要加入学潮搞什么革命。不,不会这么简单。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他的脸仿佛霓虹灯,变幻着什么,说不清。
我要走了。戴维放下烟斗。
走了?什么意思?离开上海?离开中国?不管去哪里,他传递了一个信息:停止供给。为什么不对我娘说?哦,他想叮嘱她承担责任,养家的责任,或者,他想带走她,也许他结婚了没孩子,也许像奴隶那样把她卖掉!水姑干咽了一口,屁股往椅子边挪了挪,苗头不对就逃走!
戴维似乎自语,在我们那个小镇里,诊所只有两个,但基督教堂就有二十个,宗教是生活支柱,那里需要我,我得回去了。说着,走向书柜,取出一只书本大小,镶着金边的白瓷盒,轻轻放到水姑面前,示意她打开。水姑迟疑地伸出双手,弹钢琴似的搭在盒盖上。金条?美钞?要还是不要?以什么理由要呢?总要有理由的。临别赠与?可她无以回报,无以回报啊,这个钱,是债,甚或是灾。水姑没主意了。可她不得不表态,表态之前她总要看一眼吧?这一眼,却要了水姑的命了。盒子里,一件小小的、褪了色的缎子肚兜,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领窝处镶了边,绣了一朵荷花,连着的银链子已经发黑了。水姑觉得自己的脸绷紧了,就像冬天里,洗完脸没抹雪花膏。
很遗憾,孩子,我不得不告诉你。戴维交叉十指,搁在发福的肚子上,眼神忧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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