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是北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他出身孤寒,自画荻识字起,便与文字结缘,又因杰出的文学才华而步入仕途,在政坛中跌宕起伏,*后成为令人仰慕的文坛领袖和朝廷重臣。他作为北宋文学巨擘的地位早已毋庸置疑, 1057年科举考试的主考官,一手提拔了苏轼、苏辙、曾巩、张载等人,成就了北宋文化*为辉煌的一代。在政坛上,他立朝蹇谔,不以个人得失而放弃原则和理想,在波诡云谲的朝堂纷争,他既收获了赞誉,也蒙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羞辱;他既赢得朋友,也失去过友谊,甚至结下仇怨。这本传记从他一生的主要经历入手,以他的人生起落为经,诗文作品为纬,以诗词文入传,不仅全面展现他起起落落的一生,展现了一代文宗的高贵品格和精神。
此时,在文学观念上,欧阳修仍与尹洙基本上一致,但与同年好友石介,则旨趣大异。石介字守道,一字公操,兖州奉符人,天圣八年与欧阳修同年进士及第。他“笃学有志尚,乐善疾恶,喜声名,遇事奋然敢为”(元·脱脱《宋史·石介传》),在思想上崇尚儒学正统,力斥佛、老虚妄;在文学上倡言古文,激烈抨击西昆体时文的流弊,尝作《怪说》、《中国论》,认为“去此二者,可以有为”。石介时任南京(今河南商丘)留守府推官,是当时思想文化领域的一名健将,他的这些文章影响很大。
一天,欧阳修在王拱辰家品茶,拱辰拿出石介刚寄来的书信和随信附寄的《二像记》石刻本,请大家欣赏。欧阳修接过一看,竟是满纸乌黑,几不可识,反复细辨点画,才慢慢看明白他写的内容,心中不由暗暗吃惊。回想前年在洛阳时,他收到的石介来信,那时字迹并不如此怪异。当时在座的还有蔡襄,同辈中书法最精,遂将书信递给他,问道:“君谟(蔡襄字),你看这字迹,是因为不懂书法才写成这样吗?”
蔡襄仔细看了看说:“不是。”
“那么,是书法的规则本来应该如此?”欧阳修一脸困惑。
蔡襄摇摇头说:“也不是。”
“或者,”欧阳修想了想:“是不是古代书法史上曾有过这么一种字体?”
蔡襄笑道:“没有。”
“现代还有谁这样写字吗?”
蔡襄仍是摇头。
“那么,守道为什么非得这么写呢?”
蔡襄回答说:“我看呀,他这是故意标新立异,显示自己与众不同。”
欧阳修联想起最近读到的石介的几篇新作,其好古悯世之意固然令人感动,但自许太高,诋时太过,对所论述和批判的事情又没有深入地追源溯流,在文章风格上也是求新求怪,不讲究文学的审美价值,这些倾向与他习字的偏向显然是同出一辙。本着朋友之间相期于道的想法,欧阳修决定给石介写封信,直言规劝。他说:
修闻君子之于学,是而已,不闻为异也。好学莫如扬雄,亦曰如此。然古之人或有称独行而高世者,考其行,亦不过乎君子,但与世之庸人不合尔。行非异世,盖人不及而反弃之,举世斥以为异者欤?及其过,圣人犹欲就之于中庸。(《与石推官第一书》)
追求真理,是君子求学致道的目的所在,即使是那些在历史上被称为特立独行的人,如果细考其行迹,也不会越出君子的行为规范,只是与当时那些得势的庸俗之辈不相符合罢了。因此,求异取奇并不是君子所当为。而石介的书法,“前不师乎古,后不足以为来者法”,“天下皆非之”,却“昂然自异,以惊世人”,对于这种做法,欧阳修觉得很不可取,而且他见微知著,敏锐地察觉到石介这种“好异以取高”的习尚,将有可能把一代青年学子引入歧途:
今足下端然居乎学舍,以教人为师,而反率然以自异,顾学者何所法哉?不幸学者皆从而效之,足下又果为独异乎!今不急止,则惧他日有责后生之好怪者,推其事,罪以奉归,此修所以为忧而敢告也,惟幸察之。(同上)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语,倔强劲直、性格偏执的石介却听不进去,他在回信中表示,自己本不善书,更不屑以此“特异于人以取高”。因为他所留意的是尧、舜、周、孔之道,这才是匡时济世的根本,而书法只是用来传播圣人之道的一种工具,“能传圣人之道足矣”,又何必孜孜于此?更何必古有法、今有师?他说自己真正有异于众人之处乃是排摒为害儒学正统的佛老思想,诋斥雕章琢句的西昆体时文,但也并非是“特为取高于人”,确实是出于卫道的需要。他尤其不能接受的批评是,自己可能给青年学子带来不良影响,他在信中反驳道:
国家兴学校,置学官,止以教人字乎?将不以圣人之道教人乎?将不以忠孝之道教人乎?将不以仁、义、礼、智、信教人乎?永叔但责我不能书,我敢辞乎?责我以此,恐非我所急急然者。(《答欧阳永叔书》)
接读来信,欧阳修觉得石介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的意思。书法固然只是一种工具,好与不好无关乎国计民生,但他所忧虑的是,这一看似无足轻重的现象背后所隐藏的不良的思想倾向,恐怕会让正在兴起的思想、文化与文学革新走一段本可避免的弯路。是的,我们要求新求变、破除陋习,但并不意味着不分良莠,全盘否定。批判传统,同时也应该尊重传统,这样才能去芜存精,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看得更高更远。因此,他又提起笔来,再陈其辞:
然至于书,则不可无法。……今虽隶字已变于古,而变古为隶者非圣人,不足师法,然其点画曲直犹有准则,如毋母、彳亻之相近,易之则乱而不可读矣。今足下以其直者为斜,以其方者为圆,而曰我第行尧、舜、周、孔之道,此甚不可也。(《与石推官第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