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海外华语文学不可不读的作家
短篇 极短篇 不过是灵魂震荡 顿悟片刻
特别收录《羊齿》手稿 杨牧、杨照、许知远倾情推荐
中国大陆首次出版
理性感性、刚强柔美、粗犷细致、平波高潮……在世人眼中看似泾渭分明的对立观点,刘大任却可以用笔尖轻易而精巧地将中间那条线转成互生共存的自然元素。
尽管本书所收录26篇短篇、极短篇小说风格相异,却有诗的优美意境,散文的精细脉络,缘于此,对于环境气氛与人物思想的描述,精准度不错,见文如见形,各篇有如幽微细致的艺术短片。
《火热身子滚烫的脸》
01
那一年,我刚满二十岁。是个炎热湿闷的夜晚,大街小巷逛遍,精力消耗殆尽,口袋里只剩下一碗牛肉面钱,无奈,拖着疲倦不堪的两条腿,我走向台中火车站,想到候车室找一条灯光暗的长板凳睡上一觉。接近子夜的火车站,仍有不少人进进出出,等车的,乘凉的,寻人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都在这里晃荡。离站的火车,拖着重载,挤压着钢轨,发出沉重尖锐的摩擦声,我感觉我肿胀到快要爆炸的脑袋,仿佛就要给一节又一节的列车碾过,然后,我的听觉能够吸纳的全部空间,被逐渐远去的号笛悲鸣占满。
灯光暗淡的板凳上面早就睡满了人,明亮处,行李和人,围着板凳,形成了过夜的临时营地。绕行几圈之后,我决定放弃排队,眼睛往墙角落各处逡巡。
忽然,一个大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
“王传兴,好小子,什么地方都查遍了,原来在这儿躲着!别跑,来,跟我来!”
回头看,原来是我们连上的士官长,后面还站着一脸尴尬的阿辉。
士官长是条山东汉子,外形粗壮,皮肤黝黑,半口金牙,剩下的白牙也教烟熏得焦黄,露齿一笑,仿佛嚼烂一口窝窝头。我们这批少爷兵,给他取了个绰号,暗地里叫他“黄牙”。或许就因为他这副尊容,无论有事没事,大伙都有意无意跟他保持一点距离。他平常也很少跟我们搅和。这天情况特殊,营地附近发大水,唯一联系的客运班车停驶,交通断绝。训练基地的最高长官担心大批休假的学员无法回营,下令各单位派人到台中接应。士官长是连长派出的公差,任务很简单,找齐人马,送上基地派来的军车,绕道回营。
“都找了一天了,就剩下你们两个漏网,怎么这时候才露脸,混哪儿去了?不怕逾假不归关禁闭?”
阿辉支支吾吾说,迷路了。我知道他没说真话,他家就在彰化,读书又在东海,台中这一带肯定很熟,怎么可能迷路?八成是被女朋友纠缠住了。
我接口也就说,迷路了。
“去你的!骗谁?”
两个人的脑袋各挨了一掌。黄牙的力道不小,应该是玩笑似的一掌,说不定还带点亲昵意味的动作,却教我们脚步踉跄。也可能,折腾一天,两个人都快撑不住了。
“真烦人,车队早跑啦,怎么安排你俩兔崽子?”
我们再没敢开腔,乖乖跟黄牙走。
大酒店当然住不起,车站附近的小客栈问了三家,全客满了。怎么办呢?
黄牙说,算你们今天走运,跟我来吧。
入伍报到才一个多月,部队里出了意外事件。关饷次日,隔壁连几个自作聪明的少爷兵,联合起来,恭请排副上军中乐园。没想到平日严厉对待士兵的老排副,几杯黄酒下肚,露出本性,强迫女服务员玩后庭花。遭到拒绝之后,恼羞成怒,不但动手打人,又甩凳子砸玻璃,终于被“宪兵”逮捕归案,结果是,少爷兵罚苦役,排副送军法。
为了整顿纪律,精神讲话之外,上面规定各连辅导员加强工作。我就是在那次谈话中,第一次了解军中一些不为人知的复杂情况。部队里有那么几个脚踩黑白两道的兵油子,平常在军中挂单,真正的“事业”却在“外面”。辅导员的话,不能说得太明白,他只警告我,别跟“那种人”接近。我们连上的“那种人”,就是黄牙。
我倒是有过一次机会,非跟黄牙接近不可。
预备军官的入伍训练基地,为了向我们这些大学生表现民主和透明,规定伙食采买公开,每次由我们派一名代表,跟负责采买的士官同赴菜市场。轮到我的那天,黄牙恰好当班。跟他一路聊天,我也算是开了一些眼界,学会了“鞋子”叫“踢土”、“手表”叫“转心子”一类的道上暗语。黄牙还好意教了我一招。人在江湖混,难免有个山穷水尽,他说,那你就上酒馆一坐,两支筷子这么一摆,自然会有人接应。
这个招数,我怎么混一天都忘了,现在跟在他后头,才忽然想起来。
我们紧跟黄牙,在台中火车站后街的阴暗小巷里磨蹭,阿辉没话,我也不吭声,事实上,两个人的心理状态一致,一旦想到又要回到那个牢笼似的地方,人就仿佛矮了一截,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加上无端鬼混了一天,这时只想找个地方躺下。黄牙却一反常态,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回头见了你们大嫂,给我放规矩点,别毛手毛脚,坏了咱一世英名……”
半夜一点多钟,终于拐弯抹角,到了黄牙的地盘,一盏红灯照着,招牌上面,歪歪扭扭三粒大字:来春阁。
02
女人推门进来,随风吹过一阵浓郁香甜的粉味,我的身子开始发热增温。那种热,不是极度疲乏虚脱引起的高烧,是某种特殊肌体突然集聚了大量能源盲目搜寻排泄渠道而不得的憋闷。火苗闪动,油锅起烟。
女人在梳妆台前坐下,昏黄照明无法抹杀的丰润白皙手臂,柔软熟练,在头顶摸索,手指寻寻觅觅,不一会儿,摸出来一只发夹,接着,又是一只……然后,头一摇,乌黑发亮的水波瀑布般洒开,浮过白颈,游过双肩,漫过上身,在臀部上缘收紧的细腰周边荡漾。我的脸开始发烫,眼眶附近的末梢神经,轻轻跳动,鼻翼两侧,针尖大小的汗珠,一颗颗,从毛孔渗透出来,在表皮上汇聚成片。滚烫的脸,除了热度,又有了湿度,湿热混合的结果,无可制约的又麻又痒的感觉,从颜面泛滥到脖子,并继续向下延烧,终至电击一般,传达全身上下。
女人从瓷罐里挖出一坨乳白色的油膏,往脸上涂抹敷衍,两只黑眼珠,通过镜面反射,跟我的眼神对光,连上了线。
女人用药棉擦拭,抹去油膏,露出一张表情复杂的脸。
蒙娜丽莎的微笑。
女人卸下蝉翼外衣,解开粉胸罩,褪去红内裤,手携白纱巾,从微波荡漾的青绿海水里浮起,袅袅婷婷,走出贝壳。
雪白的女体,曲线玲珑,软玉温香,在我身边,缓缓躺下。
觳觫卷缠,火热身子滚烫的脸,临刑前的一条狗,被绑牢在支架上,震颤不已。一整晚,微微发抖的身体,无法移动分毫。
03
那晚之后,黄牙、阿辉和我,变成了我们连的铁三角。阿辉不说“铁三角”,但凡提到“我们”,指的就是我们三个人。我却习惯模仿黄牙的口气,说“咱们”。黄牙表达语意的办法反而比较繁复,高兴就说“咱哥们儿”,不高兴就叫“俩兔崽子”,还有临时起意的各种变化,有时就是万能的三字经。连上其他人,不明白“铁哥们儿”的深层因缘,只觉得,无论出操、打靶、公差或是例行内务检查和长途行军,我跟阿辉好像老有特别待遇,即使犯错也有人护短。放假外出,三人必定同行。晚点名之后,有人看到,黄牙偷偷捎瓶老酒,摸到我们床头,三个人不知到什么地方,经常混到大半夜。久而久之,连上自然有些风言风语,也少不了暗中有人打小报告。奇怪的是,连长从来不问,辅导员也不找人谈话。
一直到我们退伍前的最后一个礼拜天,我才发现黄牙真正的秘密。
那是台湾中部地区最标准的夏天,凤凰木的树冠上面缀满红花,天亮不久,营区附近的空气里,就已弥漫知了的聒噪。早餐后,黄牙来了。我从来没见他这副打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修剪过了,而且,不但皮鞋擦得倍儿亮,居然还穿了一套上等人才配的西服。
“来!”黄牙一脸神秘,口气特别温和,几乎有点文绉绉的,还好像有点腼腆,“今天要请你们两位跟我去一个地方,务必赏光……”
营区附近,步行十几分钟,有个老百姓聚居的村落。虽然鸡犬相闻,村里的妇女也经常来部队里挑潲水,我跟阿辉却从来没去过,也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存在。
村子本身的范围不大,约莫四五十户人家。外观也不特别,周边有些麻黄木防风林,村舍前后,夹竹桃修成绿篱,院落里面,散种着木瓜、香蕉、芭乐,偶见三两株高大的芒果或莲雾,半遮屋檐,沟边开辟了菜畦,屋后堆砌笋竹,鸡鸭鹅随处乱走……不过是个中台湾典型的农村。
我心里揣度,以为一定是要拜见我们真正的大嫂了。
黄牙领着我们,走进村里最大的一间瓦房,正面一排厅堂,两翼的厢房,一边住人,一边养猪。
掀开门帘,堂屋里摆着几排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的座椅,有长条板凳,有塑料叠椅,最前端,还有几张小木凳。
眼光一接触墙壁上面的十字架和耶稣像,我的腹部,好像被人猛击一拳,霎时间,胸口郁闷,连口气都喘不过来。
接下来,我只记得,黄牙被人簇拥着,走上圣坛,开始证道。至于他那天究竟讲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04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个因缘际会的铁三角,虽然彼此流落天涯海角,仍不时保持联系。
阿辉早已儿孙满堂,作为台中彰化一带的世家望族,虽然世间万物,一样不缺,他的晚年却有点辛苦。被祖传的糖尿病纠缠多年,终于在黄牙的帮助下,找到了救赎。我从来没追问他台中火车站那晚的经历,他也从不主动透露。我只是想,纵然是铁三角,不能说的还是不能说。不过,我猜测,那晚之后,他便跟他的女友分手,说不定有些关系。
黄牙的后半辈子,跟与我们相处的那个夏天一样,永远让我惊奇。他不到四十退伍,不久就创办自己的教会。他的信众遍天下,教会在亚非拉三大洲建立了分会,他自己却长年驻扎大溪地,偶尔回台布道,总要弯点路,上阿辉那里歇歇脚。
我跑得比他们都远,直到今天,既未成家,也无信仰。然而,我有一个他们两人都没有的东西。那个湿热郁闷的夏夜里,火热身子滚烫脸边的女体,无论我这一生如何潦倒无赖,这永恒的女体,总栖息在我精神面的某处,就像风雨中一面不倒的旗帜,幽暗中,闪闪发光。
——原载二〇〇七年八月廿六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羊齿》
生日宴举行的地点,在蓬莱阁大旅社的“樱之间”。灯光射在上面,榻榻米旁的纸拉门,一片晕黄,油浸过的一般。纸门外,薄弱光照下,可以看见一座精美雅致的日式庭园。三丸巨石,一立、一卧、一坐,配上两株修剪成圆穹形的杜鹃,一丛金丝竹,一棵歪七扭八的古松,七样东西,完全按照古典布置原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看见的,都是不等边三角形。
连他一起,整个小班底全到齐,一共七个人。狗鞭是寿星公,六个人围着他,坐在榻榻米上,看小雀表演。
他眼睛盯住小雀的乳房,不敢往下移。小雀刚从菲律宾巡回表演回来。她的乳房,细白浑圆,像大世界附近白梅冰店盛在玉色瓷盘里的香草冰激凌圣代。半粒樱桃,摇摇欲落。
“坐近点,坐近点,别害臊……”小雀说。她正在表演喝汽水。他听见狗鞭轻轻喘气的声音。狗鞭刚刚接收祖产。有时候,他们叫他“面议”,因为,校园旁边那家香肉店墙壁贴着的价目表上,“狗鞭”两个字的下面,便写着“面议”。
他们在榻榻米上互相挨挤着挪动臀部,终于以小雀为核心,围了一个半圆。
“近一点,再近一点,”小雀说,“花了钱,看个不清不楚,做冤大头……”
他感觉狗鞭掐着他光膀子的手心,湿答黏热。他们互相勾肩搭背,头簇拥着往小雀张开如人字的大腿缝中凑去。
小雀挪开空掉了的黑松汽水瓶,大喝一声:“看——清——楚!”她脸上闪烁着一丝冷笑,如抽剑出鞘的日本武士。啪的一声,水沫气泡喷薄爆炸,溅满他们七张兴奋发红的年轻的脸。
那晚上,他多么想要小雀。他可以为小雀放弃一切,他可以为她破身。但是,狗鞭是寿星公,狗鞭是那晚的东道,狗鞭推托了半天,大家心照不宣。狗鞭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醉倒。所有人,除了他。只有他看见狗鞭眼睛里面,闪闪烁烁,有一抹疲惫知足的神采。那晚上,狗鞭付完账,留在旅社休息。狗鞭的私家车送每个人回家。那晚以后,所有人,整个小班底,全进了狗鞭家的保险公司。只有他,放弃了现成的前程,远走高飞。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害怕,他看见过那一抹疲惫知足的神采。
那晚上,他在日记里给自己许下了一个诺言。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个诺言,每当狗鞭的眼色出现时,诺言引起的遐思,立即浮现眼前,勾销了他的恐惧。他啃书本、端盘子、“打手枪”,就用这三种简单而强硬的手段,挣得了自己的地位和生活。五年后,他在新英格兰的一所大学里赢得了终生俸,他终于让自己的诺言兑现,娶了一个血色鲜红的美国姑娘。随后不久,他申请了三十年的分期付款,在郊区买下一幢仿都铎式的花园洋房,定居下来。
他的怀旧情绪,在定居以后慢慢出现。起先,他并不自觉。只偶尔在新柳抽芽的时节,发现自己有一点点冲动。他试着用最典雅柔情的英文,把“黄金缕”这样的意象翻译给她听。她爱上东方自然不是从这时开始,然而,她钟情的东方却刚好是他的先辈在“五四”时代极力唾弃的一切,她甚至爱上了风水。她谈风水时让他想起了“樱之间”油晕的纸拉门外那一角布置了山石和青松的庭苑。他于是开始怀念豆腐、粉皮、韭黄、酱油和冬笋。有一天,在图书馆订阅的海邮中文报纸的社会新闻版上,读到了狗鞭捐款新台币一亿元兴建体育馆的消息。破土典礼的那张照片上,那个小班底,一律黑西装,仍然簇拥在狗鞭旁边。狗鞭的手,捏在圆锹柄上。他感觉他的手,仿佛有点湿答黏热。
她原是他的学生,也是反战运动的产物。反战时代过去后,她转移了阵地。在仿都铎式的花园洋房里,他照旧研究东方哲学,有时也对孔子、马克思和毛泽东进行结构主义的比较分析。她经常出去参加反核示威,有时一去半个月,到西柏林,到斯德哥尔摩,有一次还到过莫斯科。每次她远行回来,他们一定做爱。
屋子背后,有个阴湿背光的角落,一年到头,老窝着一洼水。隔一堵墙,他们的双人床,恰好顶头放着。每次示威回来,他的血色鲜红的美国姑娘,必然更为生猛。每次完事以后,他总是塞上一枚鹅绒枕头,垫在隐隐发酸的腰下,因此而微微沉落的他的头,便好像无助地掉进那一汪止水里。
这一年的雨季过后,他把手推车推进附近的野林子里,铲回来一车土,把那个角落,堆成一个小小的土丘。五月底的一个星期天下午,他放下手里啃咬不下的哈贝马斯,从书斋里踱出来,踱到那个土丘前面。
西斜的阳光穿过意态苍老、枝丫疏朗、满树红叶的鸡爪枫,漏下来,洒在土丘上。在那里,不知何时起,居然生意盎然地怒生了一丛羊齿。是两叶缘维管束对开而后辐射生长的结网羽片,在微微披覆下坠的鲜绿营养叶群的中心,一枝肉桂色的能育叶,傲然挺立,上面累累缠绕着孢子囊穗。
他在雨住风收的这个礼拜天的下午痴痴望着这一丛不请自来的桂皮蕨。失神的脑子里,却反复萦绕着一个意念:这样的生殖方法,多么清洁,何等神气!只要有一阵风,亿万个无须喧哗便完成了自己的复制的子孙,就飘扬起来,飞舞着,滑翔着,奔向四面八方。只要有一阵风……
他在当晚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几行没头没尾的句子:
习惯于潮湿温润
习惯于腐熟习惯于无尘
暖风吹过
光照适度
便一羽羽抽出——
均衡对称而又不失其参差错落之美的
绿色的不安
《米黄色的天》
……左手一向显得瘦削,这就是为什么它先开始的原因了,我想。而且,它确也较易于举起,即使以那样的姿态,扭曲而痉挛,承受着那形体的压力,仍然不失其筋骨感地撑持着——撑持着,高高的,在头顶之上;为了平衡,我想,这无非是为了平衡而已,否则右手是无须多事的,所以它也只不过懒懒地向上蠕动着,像蛇一样,柔软地翻起手掌托住了缤纷坠落中的某些嗡嗡作响的颤音。
然而,究竟是为了平衡(如我现在的解释)抑或仅仅是习惯于完成一切不经意便开始的事情。总之,右脚已轻轻地提起,以膝盖为顶点,作九十度,有如体操中的某项把式……
于焉,周遭遂渐归沉寂,嗡嗡颤响竟微弱而消失,一切都在消失,一切。不是的,不是,不是消失,我确知,仅仅是退去而已。因为,至少仍有一只脚是贴着地的!
呵!呵!一只脚能做什么呢?不过是借此踊跃着而已;踊跃着,怪滑稽而复轻松地蹦向门外,门是早就敞开的,甚至根本就没有门,只不过一片米黄色的天,幽幽地发着光;并且,低低地,斜斜地搭置在什么也没有的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