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重新翻译和解读柏拉图的《王制》
一个研究者选择其心仪的研究对象,其理由除了来自生命中美好的偶然,还必须有思想及义理上的必然。在西学经典中,柏拉图的《王制》不仅是哲学经典,也是政治学经典,更可谓经典中的经典,原典中的原典。不过,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理由。《王制》一书的希腊原名为Politeia(Πολιτε?α),其根本含义关涉于生活方式。可以说,《王制》根本上讲述的是生活方式的好坏及其选择这一重大问题(如参344e、347e、352d、365b、578c、608b)。由此,对我来说,选择《王制》为题,与理解自己以及当下中国的生存困惑,思考应然的生活理念,选择正当的生活方式,息息相关。
可是,在我自己的生活与柏拉图的大书之间,还有显而易见的巨大时空阻隔,前述关系如何可能轻易就建立起来?其实对于任何经典阅读来说,这都是一个老而新的大问题。这里显然无法展开来充分讨论,只能简要表明一点线索。
选择何种生活方式与生活理念,首先属于思想问题,而在我看来,要想真正把握思想问题的切实含义,除了思考者自身必需的感觉能力外,更重要的是,必须将思想问题放置到思想史中去理解。因此,要切实地感知和理解当下中国生活所面临的种种问题,特别是其思想史根源,就必须将其置于现代中国思想史,并最终将其关联于现代中国思想史迄今仍处身其中的古今问题与现代性问题。但是,中国思想史的现代性问题根本上是由于西方(现代)思想的进入而被带出(逼出)来的。换言之,我们必须进一步搞清西方思想史中的古今之争与现代性问题,才可能真正看准中国思想史的问题脉络与观念症候。可是,西方思想史中的现代性问题真正进入中国学界的视野不过十余年,而且,全面理解这一问题所必需的思想史大背景——古今之争——得到国人的注意,不过极晚近的事。如果始终限于现代性视野本身来思考现代性问题,其必然无果的结局可想而知(尽管众多中西学人无论如何都看不穿这个道理)。
若欲真正弄懂西方现代思想的种种观念和意识,就必须回到西方的古典思想,从头读起。柏拉图就这样重新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作为西方思想传统,尤其是西方(古典)政治哲学的奠基人之一,柏拉图是我们重新理解西方必须不断回溯的一个起点,而《王制》则是柏拉图最为重要的一部著作。
国人早就读过柏拉图的《理想国》,可惜由于缺乏真切的问题意识以及正确的读书方法,几乎是白读了。重读(重译和重释)这部大书,我以为意义重大。如前所述,这重大意义首先是针对自己而言(生活信念关怀);其次是希望能推进中国学界对西方思想传统的深入认识,由此推进对我们自身问题的深入认识。
明白了回归古典的必然性后,如何回归是接踵而至的另一个大问题。柏拉图的《王制》是一部充满争议的著作,但无论我们对《王制》所表达的的观点持认同抑或批判的态度,首要任务都是先从字词、文句上弄清《王制》本身说了些什么。因此,文本细读的方法是有效重读的基础。重新理解西方思想史,必须从重新阅读和解释经典入手,而经典解释必须首先依循的就是文本细读的方法。
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真正做到文本细读。
《王制》诚然是哲学或政治哲学文本,但它首先是一部古典文本。在西方学界,研究《王制》的众多学者除了分布在哲学、政治(哲)学、伦理学等国人比较熟悉的现代学科,还有相当部分分布于国人较为陌生的一个专门领域——古典学(专事古希腊-罗马古典文本的考订、注疏和解读的学问)。如果想要真正弄清《王制》说了些什么,我们必须首先回到这部用古希腊文写就的古典文本本身。就是说,我们必须首先求助于西方古典学者的成果。
古典学者的工作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把我们领回到古典文本:一是提供校勘精良的原文文本,二是进行文字的训诂释义,三是指示思想和历史的背景,建构古典文本的互文性、历史性释读语境。这三点总体上可谓考据的含义。这方面,我们不仅要依赖西方古典学者的相关工作,还要尽量掌握他们的最新进展。
不过,古典学者的工作大多不只限于考据,还进行义理阐释,而这时他们往往会多有失手。原因在于,其释义进路一方面往往过多受语文、文学及历史视野的限制,另一方面则极易受到种种狭隘的现代思想观念的影响。所以,面对《王制》这样的古典思想大文本,如果仅仅依赖语文学家的工作,不仅远远不够,还容易走歪路。
如何可能理解伟大的思想文本?我觉得一位台湾学者的话颇有启发:“思想史的研究,是菩萨与菩萨相印证的功夫,唯佛能知佛,唯圣能知圣。”换言之,我们需要大家的眼光。如果说,古典语文学家的工作是我们的拐杖,那么,思想(史)大家的眼光就是我们的路标。要想在西方思想史的问题脉络中来理解柏拉图及其《王制》,我们必须跟随西方那些作为思想(史)家的解经大家。
总之,在我看来,重新阅读柏拉图的《王制》,实可谓现代性问题意识中的一种解经实践。这一解经实践的方法,必须结合考据和义理,结合古典语文学进路与思想史解释进路。稍嫌简单化地借用中国传统经学的说法,就是结合“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进路。因此,细读《王制》所采用的学问样式,堪称西学中的经学。
藉由这一学问样式,我期望自己的重读能扎实而有所获,一方面能为学界提供一部译文忠实、注释详细的《王制》研究性译本,另一方面则能在义理释读上初窥柏拉图思想的堂奥,为学界,尤其为我自己对西方思想大传统的进一步阅读和认识,建立起一个可靠的基点。
中国古人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于我而言,在朝向柏拉图、朝向古典的回归途上,这句话仍然是最好的勉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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