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拍完后,徐克和张曼玉来家里吃饭,问了一句我对香港的印象,我说还未去过香港,徐克就表示后面他的戏里有一个角色,让我去香港“玩一趟”,这玩一趟的戏,就是《青蛇》。
我在剧中要演一个盲道士。到了香港的剧组,我的心情是放松的,因为角色的戏不多,这一趟来香港真的是来玩的。可等看了剧本,我还是有点抓瞎。这是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角色,徐克要求这个角色要怪诞,疯疯癫癫,完全要用夸张的手法来表现。演员要适应导演的不同要求,这个角色的风格是要与全片风格统一的,所以,夸张的表演到这个电影里就是对的表演。可是该怎么夸张?光看剧本我有点没头绪。这个瞎老道身边还跟着俩童子,这两个小演员是香港武师的孩子,我与他们交流还有障碍,因为他们不会说普通话,对于拍摄时怎么配合也存在担心。可等到人物造型出来,灵感一下子就来了。照着镜子我都认不出自己了,这道士就这么个德行啊?眼睛粘得就剩下一条缝,脑门上画着一个“火离”卦,穿上邋遢的道袍,再拿个苍蝇栓儿,这下让我不夸张也做不到了,干脆放开了,就照着疯癫来演吧!于是我走路都蹦跳着不正常了,说实话,疯演比正常演要容易得多。
我的戏本来就不多,很快就拍完了,张曼玉就开着她的那辆大车带我四处玩,问我爱吃什么水果,我说爱吃山竹,她就每天给我买一兜山竹,我又感动又过意不去。
在与徐克的合作中,拍《青蛇》是最愉快的,到了合作《七剑》时,就是极艰苦的工作了。《七剑》拍摄于21世纪,此时所谓明星效应、大制作等都被认为是票房的保障,《七剑》的拍摄亦是如此,群星璀璨,我演七个英雄的师傅,晦明大师。我的戏基本都在雪山上,为了保证拍摄效果,徐克把剧组拉到了天山的最高处,乔尔玛雪山顶。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我倒还行,可是香港的工作人员很多上了山就晕了,根本无法工作。其实,只要过了雪线,那么白雪和各种地形也都有了,不必非要上到这么高的地方来拍,但是徐克很认真,一定要追求那种巅峰才会有的天高云淡和磅礴气势。每天,上山两小时下山两小时,从日出拍到日落,我被堆在一个山顶上,手里拿根棍,身上穿的都是麻袋,耳朵上还戴俩大铁片子,电影电视剧同时套拍,冻得我够呛。
徐克和内地的导演太不同了,我们拍戏,每一个分镜头都要准备充分,甚至要提前开会讨论,可到了徐克这,即兴创作非常多,有时候根本不按照剧本来,所有人都在猜第二天的戏会是怎么个拍法。很多演员都被“老爷”折磨,不达到他的要求,就真的不给休息。有两个维吾尔族的群众演员来帮忙拍戏,一个镜头拍了十条,最后终于徐克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那俩群众演员都快哭了,说:“哎呀,这拍电影不是什么好活计,都已经拍过十遍了,导演说还有三遍!”这虽然是个段子,但徐克的认真可见一斑。
俗话说什么将带什么兵,这话一点没错。徐克是个才华横溢又认真执着的导演,他的班底成员也是如此。我坐在山顶上,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从下面艰难地爬上来,“马老师,我给您补补妆!”我点头,闭上眼,好一会,怎么没动静啊,我睁眼一看,那个小化妆师从山顶滑下去了。这让我又不禁感叹,如果这是在一个不怎么专业的剧组里,我坐在那么高的山顶上,补妆这个事估计是不会有的,即使必须要补,搞不好化妆师会直接喊:“马精武,下来,给你补妆!”
从1990年到迈入新世纪,电影人在各种文化的碰撞中激发出火花,互相汲取着营养,而我,作为一个演员,从《大红灯笼高高挂》到《七剑》,从张艺谋到徐克,在工作一线,直接触碰到了电影发展新时代的脉搏。
20世纪90年代,张成功的一部报告文学《苦海中的泅渡》引起了广泛关注,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安徽的小伙子沈震十四岁时发现自己的母亲与别人有染,并怀疑母亲在饭中投毒谋害亲夫,父亲死后他将母亲告到法院,却被当成年幼无知赶了出来。他回家后与母亲断绝关系,出去干零活谋生,后来参军,用十年时间研究刑法,回到家乡,再次将母亲与她现在的丈夫告上法庭,并顶住极大压力将父亲的坟墓打开,开棺验尸,最终为父亲讨得公道,母亲及她的现任丈夫被判了死刑。
香港导演严浩看到了这部报告文学,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这里面矛盾冲突尖锐,故事离奇,凸显了人性的复杂,于是就把它改编成了电影《天国逆子》。主人公沈震在剧中叫关建,由台湾演员庹宗华饰演,我演关建的父亲,村里小学的校长关世昌,斯琴高娃演我的老婆蒲凤英,巍子演那个让蒲凤英生情的刘大贵。
和徐克一样,严浩也是香港新浪潮电影导演的代表人物,他的风格与徐克完全不一样,徐克喜欢天马行空的充满想象,强调给观众强烈的视觉观感,节奏明快,而严浩则是喜欢在宁静、细腻的氛围中去展现深刻的内容,比如对人性、命运的思考,《天国逆子》就表达了人要对自己的命运负责这样的主题。
我很少见到如此严谨的导演。影片虽然把故事的发生地从安徽挪到了东北,但是对于表演,严浩要求绝对的真实和生活化。他甚至把沈震请到剧组来,问他演员的表演“像不像”。其中我打关建的那场戏,拍完了,导演问沈震这样打行不行,沈震说打得太轻了,自己父亲脾气很暴烈,打他打得狠着呢,于是导演要我重来一次。后来我手里的笤帚都打飞了,终于过了后,我抱着那个小演员直掉眼泪,心疼极了。除此以外,吃饭像不像,喝酒像不像,都要经过沈震的“审查”,等到戏拍完了,沈震甚至管我叫老爸,至今一直保持联系。
当然,想要塑造好一个人物形象,光靠“形似”是远远不够的。关世昌是村里小学的校长,算得上半个知识分子,可是本质又是个农民,当村里人对他的“家丑”指指点点时,他是要否定的,为了校长的脸面,将心里的愤怒悲伤遮掩,可是回到家,他就会对妻子拳脚相加地逼问,结果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将矛盾激化,逼得老婆铤而走险。这是一个悲哀的人物,表演时要将人物的身份特点、性格特点和心理变化牢牢把握住。
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学校排练秧歌表演的那场戏。本来,东北扭秧歌应该都是在欢乐热闹的场景和气氛中进行的,但这里,导演为了凸显关世昌的内心沉重,让所有扭秧歌的人都面无表情,我也面无表情地吹着唢呐走在队伍里,如行尸走肉般,色彩是丰富的,音乐是热闹的,但就是让人看了心里会止不住地感到压抑和寒冷。休息时,又有人在我面前说蒲凤英和刘大贵的事,我嘴上说着“我知道,我让他来家里的”,可是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却难以抑制,于是又吹起了忧伤的唢呐。这时唢呐的音乐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导演要求我面无表情地表现悲伤,这对演技是一个考验,而那首唢呐曲子,音乐很哀苦,准确地帮我营造了人物的悲伤氛围,在这样的音乐声中,我也能很好地入戏,肢体语言、眼神等等感觉就都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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