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出版的三本书莫言自述之三这个题目要求我首先提到著名的汉学家、我的小说的翻译者葛浩文(HQWARDGoLDBLATT)教授,如果没有他杰出的工作,我的小说也可能由别人翻成英文在美国出版,但绝对没有今天这样完美的译本。许多既精通英语又精通汉语的朋友对我说:葛浩文教授的翻译与我的原著是一种旗鼓相当的搭配,但我更愿意相信,他的译本为我的原著增添了光彩。当然也有人对我说,葛浩文教授在他的译本里加上了一些我的原著中没有的东西,譬如性描写。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和葛浩文教授有约在先j我希望他能在翻译的过程中,弥补我性描写不足的缺陷。因为我知道,一个美国人在性描写方面,总是比一个中国人更有经验。我与葛浩文教授一九八八年便开始了合作,他写给我的信大概有一百多封,他打给我的电话更是无法统计,我们之间如此频繁的联系,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把我的小说尽可能完美地译成英文。教授经常为了一个字、为了我在小说中写到的他不熟悉的一件东西,而与我反复磋商,我为了向他说明,不得不用我的拙劣的技术为他画图。由此可见,葛浩文教授不但是一个才华横滋的翻译家,而且还是一个作风严谨的翻译家,能与这样的人合作,是我的幸运。
我的第一本翻成英文的书是《红高梁家族》,这本书在翻成英文之前已经被现在中国著名的导演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并且在西柏林国际电影节上获得大奖,因为电影的关系,这本书知名度最高,在中国,爱好文学的人们提到我的名字,马上就会说:哦,红高梁!其实,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小说《红高梁家族》在改编成电影之前,已经在当时的中国文坛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首先是张艺谋借了我的光,然后我又借了他的光。
创作这部小说时,我还在大学的文学系学习。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黄金时代,读者们阅读的热情很高,作者们创作的热情更高。那时人们已经不满足于写一个或者读一个用传统的手法写出来的故事,读者要求作家创新,作家在梦里都想着创新。曾经有一个评论家戏言,说中国的作家们就像一群被狼追赶着的羊,这匹狼的名字就叫创新。当时我刚从山沟里出来,连拨号电话都不会打,更没有文学理论素养,所以我的身后也没有创新的狼追赶。
我躲在房子里,随心所欲地写着我自己的东西。现在我多少有了一点理论素养,我才知道,真正的创新绝不是一窝蜂地去追赶时绪,而是老老实实地写自己熟悉的东西。如果你是一个有着独特的经历和人生体验的人,你写出的东西就会跟别人的不一样,而所谓新,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你只要写出了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你也就具备了自己的独特的风格,这就像歌唱一样,训练能够改变的仅仅是你的技巧,但不可能改变你的嗓音。无论怎样训练,乌鸦也不可能像夜莺一样歌唱。在前几次的演讲中,我曾经提到过我的童年生活,当城里的孩子吃着牛奶面包在妈妈面前撒娇时,我与我的小伙伴们正在饥饿中挣扎,我们根本不知道地球上有那么多美好的食物,我们吃得是草根与树皮,村子里的树被我们啃得赤身裸体;当城里的孩子在小学校里唱歌跳舞时,我正在草地上放牧牛羊,因为孤独,我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饥饿和孤独是我的小说中的两个被反复表现的主题,也是我的两笔财富。其实我还有一笔更为宝贵的财富,这就是我在漫长的农村生活中听到的故事和传说。
一九九八年秋天,我在台湾访问时,曾经参加了一个座谈,座谈的题目是童年阅读经验,参加座谈的作家们童年时都读了很多书,他们童年时读过的书我至今也没读过。我说,我与你们不一样,你们童年时用眼睛阅读,我在童年时用耳朵阅读。我们村子里的人大部分是文盲,但其中有很多人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满肚子都是神神鬼鬼的故事。我的爷爷、奶奶、父亲都是很会讲故事的人,我的爷爷的哥哥——我的大爷爷——更是一个讲故事大王。他是一个老中医,交游广泛,知识丰富,富有想象力。在冬天的夜晚,我和我的哥哥姐姐就跑到我的大爷爷家,围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等待他开讲。我的大爷爷下巴上生着雪白的长胡须,头秃得一根毛也没有,他的头和他的眼睛在油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们央求他:“大爷爷,讲个故事吧……”他总是不耐烦地说:“天天讲,那里有那么多故事?走吧走吧,都回家睡觉去吧……”我们继续央求:“讲个吧,大爷爷,就讲一个……”于是他就开讲。现在我能记起来的故事大概有三百个,这些故事只要稍加改造就是一篇不错的小说,而我写出来的还不到五十个,这些故事我这辈子是写不完的,而且,没写出来的故事远比我写出来的精彩,这就像一个卖水果的人总是想先把有虫眼儿的水果卖掉是一样的道理。这样精彩的故事不写出来实在是浪费,所以我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把我大爷爷讲给我的故事卖掉一部分。
我大爷爷的故事大部分是用第一人称,讲得似乎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事,当时我们信以为真,后来才知道他是在随机创作。因为他是乡村医生,经常半夜三更出诊,这就为他创作故事提供了基础。他总是用这样的话开头:前天夜里,我到东村王老五家去给他老婆看病,回来时,路过那座小石桥,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坐在桥上哭泣。我问她,大嫂,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妇道人家,独自一人,在这里哭什么?那个女人抬起头来——她可真是美丽极了,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美人了——这个美丽的女人说:“先生,俺的孩子病了,快要死了,你能去给他看看吗?”我大爷爷说,高密东北乡哪有我不认识的女人?这个女人,肯定是个妖精。我大爷爷问:“你家住在那里?”那女人指指桥下,说:“在那里。”我大爷爷说:“行了,你别装人了,我知道你是桥下那条白鳝精。”那个女人一看机关被拆穿,捂着嘴巴笑笑,说:“又被你看穿了”。然后她一头扎到桥下去了。
传说那座石桥下有一条像水桶那样粗的白鳝鱼,就是它变化成人来诱惑我的大爷爷。我们就问:“大爷爷,你为什么不跟她去呢?既然她那样的美丽……”我大爷爷说:“傻孩子们,我去了还能回来吗?”接着他又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不久前的一个深夜里,来了一个人,牵着一匹黑色的小毛驴,手里提着一盏红灯笼,说是家里有急病人。我的大爷爷医德很好,匆忙穿好衣服,跟着那人去了。我大爷爷说月亮出来了,那匹黑色的小驴在月光下像光滑的丝绸一样闪闪发光,那人把我的大爷爷扶到驴上,说:先生,坐好了没有?我大爷爷说坐好了。那人就在驴屁股上拍了一掌。我大爷爷说,你们做梦也想不到那头小毛驴跑得有多么快,怎么个快法?只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地响,路两边的树一起向后倒了。我们感叹不己,这驴是够快了,跟火箭差不多。我大爷爷说,骑在这样的飞驴上,他知道大事不好了,肯定又碰到妖精了,但究竟是个什么妖精呢?暂时还不知道。我大爷爷打定了主意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妖精。很快,毛驴从空中降落下来,落在了一片灯火辉煌的豪宅里。那个人把我大爷爷从驴上扶下来,然后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把我大爷爷引到病人的房间里,原来是一个产妇要生产。乡村医生都是全活,接生对我大爷爷来说也不是一件难事。于是我大爷爷就挽起袖子,给那个产妇接生。我大爷爷说那个产妇长得也很漂亮,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美人了——这是我大爷爷的习惯句式——这个产妇不但长得美,而且生育的能力惊人,我大爷爷刚接下一个毛茸茸的小孩,又一个小孩子露出头来,我大爷爷想:雌,是对双胞胎!但又一个毛茸茸的小孩子露出头来,我大爷爷想原来是三胞胎,又有一个毛茸茸的小孩子露出头来,就这样一个一个又一个,一连生了八个。都是毛茸茸的,都拖着一条小尾巴,可爱极了!我大爷爷恍然大悟,大喊一声:狐狸!这一声喊不要紧,只听到一阵鬼哭狼嚎,眼前漆黑一片,我大爷爷情急之下,张嘴咬破了自己的中指——据说此法可辟邪——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一座坟墓里,眼前是一堆毛茸茸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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