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偈
文/秦弋天
我是个旅人。碧落黄泉，行经人间。
逢了前生，忘了后路。看过那样多潮汐，走遍那样多荒芜。却没有一桩心事，是属于我的。
我无名无姓，与天地同寿。看倦了悲欢离合，却不会为一桩情事留恋。正如亘古的月，从不会为旦夕离合而羁绊，阴晴圆缺，是它恒常的伦理，也是我守护的法则。
我从此生前来，相逢一季因果，只是为了讲三个故事给你听。每一个故事的终结，预示着下一个轮回的开启。在这三个故事里，我将会幻化成不同的名目出现。不要妄图探寻我的踪迹，我无处可在，却又无处不在。
那么，红尘翻滚中忘记了前路的儿女们，请于此趺坐，让我们以人世况味裁成一段寻常的布衣，将执着而不可言说的悲凉化作如是我闻的偈语。它说，上一世欠了名姓的，纵然今生模糊了面貌，也要相见。而为爱衍生的痴嗔贪怨，就此闭目，可入轮回。
江在，湖在，红尘在。日子总会过完，前世相欠的，定来讨还。
一舍。妖誓。
如果，每一件愿望都能开花结果，又有什么，才能印证两人相恋的初心？
情爱的路上从来少不了崎岖坎坷，割舍总是难免的。入了爱恨的眷侣这样告诉我。
闭上眼，梦里是初春三月，那一片溽暑的清凉。
所有的故事起于断桥，灭于雷峰塔。西湖水边，耗干了三生三世。
蝉声焦躁，它告诉我说，禅是一桩心事，为有情人谛听。
那一日断桥旁，细雨垂柳掩映风华。她立于西湖旁，抬眼便望见了负伞而立的断桥上的他。
伞如萍散，却是一段故事的开始。他眉目清扬，每踏一步，无不是循着上一世的清音。她朱唇轻启，对一旁的青蛇吐露媚骨，你看啊，那立于断桥之上的，便是我的恩人。
而后的故事耳熟能详，她以报恩为名倾身下嫁，容颜倾世，却将一场离合翻覆的人妖之恋演绎成枕畔孤月凉。割爱恨，斩嗔痴，雷峰塔下，以年度日。西湖之水冷冽，更挟风雨之势，翻覆情舟。
她走后，他独自一人站在最初重逢的断桥上，抬起渺茫的眼，望这天地苍茫。明日的太阳依旧会升起，仍会有迷路的旅人、扁舟的稚子数望黎明。
只是这一切，再同他无关了。
西湖边的故事，只教会了我们一个字——舍。只这一字，胜却千言万语。
人与红尘的决裂，无不从割舍开始。从脐带到发丝，每一次斩断，便意味着一次新生。纠缠、羁绊，若能拔刀立斩，刹那间修成正果。皈依三宝之人，哪一个不是先将火红的烙铁烙在自己心上，再以此割舍之心慈悲世人？白素贞，佛法僧俱在眼前，往昔宿业尽待消除。你只要向前一步，便可除却肉体凡身得大光明。如此大好机遇，你为何不肯斩断夙缘？
她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不肯。不愿。不是不甘割舍大千世界，而是只留恋于他一人的红尘发丝。凡尘无限，各家烟火各入各眼。他一个人，便是她的婆娑世界。
有他，则繁花朗月，瞬息万变；无他，则万物皆空，心如沉井。
世人皆以为这故事悲凉，不只因为难以揣测的生离死别，更因为它的有始无终。因哀恸无处下笔，不能有作结的铿锵尾音交接来世。她拼尽千年道行换来的，是令人措手不及的戛然而止。而那刻骨誓言、绕指情丝，也随着雷峰塔门的闭合，倏然寂灭。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什么能被铭记的，太过漫长的时间，逼迫人学会了遗忘。
白来人世走一遭。
跪在佛前，我尚未悟。却有净瓶甘露从九天淋漓而下，点染眉心。那故事原本模糊，又从未似如今的一刹清晰起来。
前尘往事是一扇毛玻璃，模糊了个别形容，看穿了芸芸众生。
你以为，只有西湖边的蛇妖方是白素贞吗？你以为，只有立于断桥之上的青年书生方是许仙吗？你以为，只有高举法杖作金刚怒吼状的，方是法海和尚吗？你仔细睁眼看去，这世上，哪一处不是他们？不看时，他们杳无所踪；若看时，则处处皆是。
白娘子，是人心的贪恋；许仙，是大千世界的诱惑。而法海，则是礼法、是理智，是人心须把握衡量的那个度。你以为的，所不是你以为的；你痴缠的，是再不能够痴缠的。你愿不愿意，舍却刹那间的欢爱，来换一个千年道行的成全？
舍，是曾经沧海，是情深缘浅，是齿缝间冷笑的雷峰塔倒西湖水干。世人告诉白娘子，今生所痴恋的他，是心系千年的流离，是上一世失落的青苔痕，是忘川水上飘零的无人野渡，却独独不是安身立命的所在。
可她放不开手，因此犯了孽。深情的罪孽。
春来复去，凋零一场黄梅雨。钟声禅音轮回在雷峰塔下，迟迟不能入梦。
情是这世间最不能度量的。在她决意要以身相报时，就注定了错不开的路。既要相逢相欠三生的报恩，又要能保证来去自如简单抽身。纵然是于红尘烟霞间来去自如的灵蛇之躯，也终不免身陷爱恨的泥沼。
他终是我爱的人，是这一世背负我寻找名姓、拾捡爱恨的人。舍，如何能够？
入佛门，当断念。可念随缘起，劫伴缘生。纵然能舍却一时的欢爱，又如何方能心如止水，不负孽缘？
情字难书，却有一桩桩一件件摆在眼前。高阳辩机、六世活佛，我不欲结尘缘，却有缘来自寻。如水面无波，却有清风徐来，搅乱一池月色。
却是被谁招惹？
既不愿，又为何以肉体凡胎流离千丈红尘；既不可，又为何让熟辨色相的眼相遇粉黛红颜。既不惹尘埃，又为何将春去秋来无情剑赠与流水落花有意身？
而你所言的割舍，又哪里有这样一把利剑？在目遇之时，在交握之际，一眼看穿命运的所在，指剑劈天。一斩忘川水，二斫黄泉浪，三砍三生石，四伐月老弦。再于月明星稀的夜，将过往与未来、我生与他生、今生与来世的纠葛粘连一剑斩断？
逆天而行，不过落得被永镇雷峰的下场，却仍有一世爱恨供我冠冕回忆。纵然此生不灭不死无觅来处，我终是爱过的人。
你可知，立于岸边，没有你的打捞救赎，我终是不系之舟。若寻你不到，就让我站在岸边，将命运打劫。
舍。原来，我舍却的是千年道行，换来今生不灭相思。
我以舍作执。
意已决，收起今夜星光璀璨，负箧曳徙，我只身上路。掩把春花秋月，在未知的前路里，单刀赴会。
纵然前路荆棘满布，可也请你记得。槎木浮舟，流血漂橹，总有一日，我会前去寻你。
日子那样长，足够我找到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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