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珊(1908─1968) 奚羡繁华眼底逢
好一个小姐,差些一个大学都被她闹散了。──徐志摩
那一年,有个叫李云鹤的女子来到了海滨之城青岛,她长得不算太漂亮,头发乌黑浓密,系一根发带,发带前蓬松着一抹刘海,发带后面的头发曾经像瀑布一样披挂到肩际,眉毛弯弯,眼睛大而有神,鼻子挺秀,嘴巴稍稍有些大,但是抿紧了嘴唇的时候还是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她后来有两个新名字:蓝苹、江青。
她来这里,是寻找青岛大学副校长赵太侔,此前他是山东省立实验话剧院院长。出生在山东诸城的李云鹤无法忍受家暴,曾出走济南报考实验话剧院,学习话剧和古典音乐。毕业后她去了北平演出,受挫后再回青岛,希望能谋个职业,继续演艺事业。
她见到了赵太侔,并见到了影响她一生的女人——师母俞珊。她是“着浅黄颜色袍子女人的身影”,散发着诱人的“肉欲”,令男人喜欢,令女人艳羡。
记得谁说过,千百年来,漂亮就是一个女人的最高荣誉、最大资本,只要有幸得到这一点,其余便不必再求了。莫泊桑也在《项链》里说过:女人并无社会等级,也无种族差异,她们的姿色、风度和妩媚就是她们的身世和门庭的标志。
如果说中国还有贵族的话,那么最后的贵族已经消失在了民国时代。俞珊出身浙江绍兴俞氏家族。绍兴俞氏,代代出人才,在中国近代史上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章太炎的老师俞樾即算一位。与曾国藩家结亲的是其先祖俞文葆,他长期在湖南做官,其长子俞明震是晚清著名文人,是鲁迅的老师,夫人是曾国藩长子曾纪泽之女。三子俞明颐,曾任湖南督练公所兵务总办,夫人曾广珊,是曾国藩次子曾纪鸿之女。陈寅恪的母亲,即陈三立夫人俞明诗也是俞家大小姐。俞家后来出的人才数不胜数,其中与陈寅恪同辈的俞大维还做过台湾的“国防部长”,与蒋经国是儿女亲家。其妹妹俞大綵为傅斯年夫人。
俞明震长子即为俞珊的父亲俞大纯,那位俞大维就是她的亲叔叔。俞珊的弟弟黄敬,最早与李云鹤有过交往,并影响李云鹤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黄敬的妻子是历史学家范文澜的妹妹范瑾,黄敬曾任新中国天津市第一任市长,兼市委书记,第一任机械工业部部长。这些都是后话了。
俞珊是在日本出生的。1908 年,晚清的仁人志士纷纷前往日本留学,寻找光明之路。俞家自然不会落后。俞大纯是长房长孙,俞明震教授鲁迅时就对他格外重视,正是在这样背景下,他与鲁迅同去日本留学。后来的“苏报案”,就有他的份。他在日本学习制造炸弹,在南京实验时,意外爆炸,魂散他乡了。俞珊正是在这时候出生在日本。后来,俞大纯与革命党联系密切,还被蔡元培吸收进了教育部任部员。
对于子女的教育,俞大纯的态度是,正统、正路和正宗。俞珊的求学由此一路坦途:少时就读于天津南开女中,后入上海国立音乐学院,20世纪20年代中期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精通英语、热爱戏剧。
她天生就是演戏的材料。这块璞玉是写国歌的田汉发掘的。今人只知道《义勇军进行曲》,其实田汉早期是以话剧出名的。他早年留学日本,20 世纪20 年代开始戏剧活动,写过多部著名话剧,如《咖啡店之一夜》、《获虎之夜》、《苏州夜话》等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剧作都很热门。1927 年,他任教于上海艺术大学并被选为校长,当时他的作品《名优之死》在上海大获成功。
一部好戏的关键在于主角的演绎能力。田汉尤其注重对主角的发现和培养。20 世纪20 年代后期和30 年代初期的大上海,是属于南国社的时代。这个艺术社团的前身为南国电影剧社,设有文学、绘画、音乐、戏剧、电影等五部,以戏剧活动为主,主要成员有田汉、欧阳予倩、徐志摩、徐悲鸿、周信芳等,其宗旨是“团结能与时代共痛痒之有为青年作艺术上之革命运动”。这里培养出了中国戏剧、电影、音乐、美术等方面的骨干人才,如唐槐秋、陈凝秋(塞克)、陈白尘、赵铭彝、金焰、郑君里、张曙、吴作人等。
民国初中期,话剧代替了昆曲、京剧的舞台,以其直白、现代性和力量感,吸引了大批的观众。大革命的气息,造就了话剧冉冉升起的契机。
他们讽刺、影射、控诉和表达着,一幕又一幕,一出又一出,老剧新演,新剧不断。有一次,田汉到俞珊所在的学校排练《湖上的悲剧》(后来李云鹤曾演出此剧),这是一出批判包办婚姻、呼唤爱情、思想自由的剧作。观众中,有一位女生的眼睛吸引了田汉──“她有一双令人销魂的金色眼睛”。
田汉正在寻找新戏《莎乐美》的女主角。《莎乐美》是英国戏剧家、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奥斯卡? 王尔德的经典之作。莎乐美这个人物一直具有颇具争议,一般认为,她的原型是记载在《圣经》中的古巴比伦国王希律王和其兄弟腓力的妻子所生的女儿,这个女儿帮助她的母亲杀死了施洗者约翰。
莎乐美的美是性感得让人无可抵御,巴比伦国王甚至愿意用半壁江山,换莎乐美一舞。
在王尔德的笔下,故事演变成了充满神话和邪恶的爱情剧。
故事中,莎乐美化身为以色列希律王的继女,16 岁。美丽绝伦的莎乐美公主因为对先知约翰一见钟情,向他表达了爱慕,想得到他的一个吻。没想到,先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在希律王宴会上,希律王答应只要莎乐美跳一支舞,就满足她的所有愿望。莎乐美一舞过后,开口要的是约翰的头。希律王虽万般不愿,无奈不能毁诺。莎乐美捧起先知的头,终于如愿以偿,将自己的红唇印在了先知冰冷的唇上。她对着先知的头说:“你为什么不看看我。只要你看到我,你一定会爱上我……”
那一年,俞珊芳龄20 岁。她五官精致,身材曼妙,落落大方,艳而不俗,而她身上散发着的那股神秘感,深深吸引了田汉。他看着她的侧影一点点离去,连说:就是她!莎乐美,非她莫属!田汉慧眼识珠,后来,俞珊果然成了南国社引以为豪的女演员。
在西方的《莎乐美》中,卫队长赞叹莎乐美倾国倾城的容貌:你看见她正在翩翩起舞,看上去多苍白。而莎乐美则对约翰唱出对男性身体的赞歌:约翰,你的身子令我痴狂!你的身子如未经耕耘的野地里的百合一般洁白。
在王尔德的巧妙设计下,彻底裸露身体的女演员,身上披着层层薄纱,脖子上缠绕着闪烁金光的宝石,“莎乐美”在七层纱背后隐约的胴体,令人浮想联翩。在与希律王的舞蹈时,她扭动曼妙身姿,轻轻抖落一层层的舞纱。希律王对莎乐美说:“可以去拿你想得到的东西。”
希律王说:“她就像是位疯狂的女士,一位四处寻找爱人的疯狂女人。她赤裸。她全身赤裸。云层想要为她遮掩,但她不接受。她高挂在天上展现自己。如同酒醉的女人,她在薄云之间踉跄游移……”
全剧的最高潮处就是这场“七层纱舞”,惊艳、神秘、诱惑,人体之美与古典神话相得益彰。
好演员不需要太多的雕琢。对于俞珊来说,再少的指点都是多余的,她一上场就有了活力,散发的磁力牢牢地吸附着台下的观众。
田汉渴望完美,他特别为《莎乐美》配备了强有力的配角,饰演希律王的万赖天、饰演叙利亚少年的金焰、饰演约翰的陈凝秋都是响当当的实力派戏剧演员。
《莎乐美》的“写实布景”则是吴作人设计的。这是首次采用写实布景,在戏剧界,在南国社都是先例。当时莎乐美“七重面纱之舞”的配乐,用的是贝多芬的小步舞曲,由冼星海和吴作人一起演奏:冼星海弹钢琴,吴作人拉小提琴。
关于演出的实况,资深影剧作家唐绍华曾在《文坛往事见证》一书中记录:“女主角俞珊全裸穿着珠罗纱半透空之长袍,在照明灯直射下,胴体毕现。俞珊更以呻吟似地轻呼道:‘约翰,我要亲你的嘴,你现在还能拒绝了我吗?’如此诱惑,有多少观众,能不被吸引!”
艳惊四座。“莎乐美”有一种充满肉欲的性感之美。谁又能因为性感而拒绝美丽呢?俞珊的美无可遮蔽地绽放了,尽情而恣意。
田汉说:“中国剧坛过于荒凉,这样美丽的花栽上一朵也许还有些功利的效果。”
效果是极其明显的,要知道,之前舞台的女主角多为男子反串,如李叔同为扮演茶花女玛格丽特时,毅然刮掉了蓄须;曾孝谷在《黑奴吁天录》中扮演黑奴妻;陆镜若扮演女画家露兰;而欧阳予倩扮演的则是为爱情而牺牲的年轻美貌的女优托斯卡。俞珊的正身亮相,彻底征服了观众。
那是一个注定炽热的晚上,在火炉之城南京。施寄寒在《南国演剧参观记》中记载了该剧在南京首演时的盛况:“是晚全场座位不过三百左右,来宾到者竟达四百以上,场内空气甚为不佳。”
由于当时观众太多,剧场秩序混乱,因此从第二场开始,票价由六角提高到一块大洋。这在当时是相当大的数目,因而遭到了观众的抱怨。但是就算是冲着“天界公主”俞珊,他们也愿意来看,看她的激情四射,看她的玄幻冷媚,看她没有天条不受规则的爱的恣意。她那张求爱不得便割下所爱者头颅捧着亲吻的剧照,成了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形象,登上了无数的报纸杂志。2003 年,还作为标志性的画面用在了《插图中国话剧史》的封面和封底上。
俞珊一下子红透了半边天。尤其是1929 年的8 月,《莎乐美》在上海滩成功公演后,俞珊的名字飞入了寻常观众家,也飞入那些热衷风月的才子心里。
徐志摩就是其中一位。田汉曾说过:“《莎乐美》的演出,还促成了一个半的好事。一个是,蒋光慈(光赤)与吴似鸿的结合;半个是,徐志摩和俞珊的谈爱。”
如果一个已婚的大才子,在自己的书房里,悬挂一位女演员的美艳剧照,且有这位女演员的舞衣,做妻子的会作何感想呢?这位大才子就是徐志摩,他的妻子就是陆小曼。
据徐志摩的义女何灵琰回忆,20 世纪30 年代初期,上海福熙路四明村,徐志摩府上,“三楼亭子间是徐干爹的书房,……房中有厚厚的地毯,美丽的椅垫,有当时名女人俞珊的舞衣,……墙上挂着一张俞珊的照片,穿着舞衣,描眉画眼,一腿跪在地上,手中托了一个盘子,盘中一个人头,当时又想看又怕看,徐干爹说是什么‘沙洛美’(莎乐美)的剧照”。
单单为了这些,估计陆小曼不会多说什么。徐志摩是性情之人,他有追星的权利,也有布置自己书房的权利,就如同她也有吸食“芙蓉膏”(鸦片)和唱昆曲的权利。
但后来发生的就不太像话了──俞珊直接住进了徐志摩家。这算是哪门子事?想想陆小曼对林徽因的妒忌心就能知道这两口子当时的争执了。
此事,在陈定山的《春申旧闻》有所记载:“有俞珊者,健美大胆,话剧修养很高,徐志摩是余上沅的学生。他崇拜志摩,也崇拜小曼,她为要演《卡门》,时常住在徐家,向志摩请教。她又想学《玉堂春》,向瑞午请教。志摩只是无所谓的。小曼却说她肉感太丰富了。论俞珊,确有一种诱人的力量,因此和志摩反目,已不是一次了。”
拖着小辫子的大师辜鸿铭曾有个著名的比喻:茶壶与茶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就是茶壶与茶杯,一个茶壶就应该多配几个茶杯,天经地义。
这个理论到陆小曼这里就行不通了,她的爱情是自私的,如同“莎乐美”,死了也要唯我独享。两人争吵时,徐志摩做无奈状,说:“你要我不接近俞珊,容易。但你也管着点儿俞珊呀!”陆小曼据理驳斥:“那有什么关系,俞珊是只茶杯,茶杯没法儿拒绝人家不斟茶的。而你是牙刷,牙刷就只许一个人用,你听见过有和人公共的牙刷吗?”潜台词无非是警告徐志摩,你甭想有茶壶多配茶杯的念头,怎么样都不行。
毋庸置疑的是,俞珊有着“美的蛊惑”的力量,这对于风流才子徐志摩来说,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致命的诱惑。陆小曼心里是焦灼的,仿佛受到威胁的惊兔。
1930 年6 月,俞珊参加了南国社第三期公演,担任田汉根据法国梅里美同名小说改编的《卡门》里的女主角。俞珊成功塑造了一热爱自由、富有反抗精神的吉卜赛女子形象。她的美得到重叠式的升级。她的表演天才得到了极致的发挥。如果她就此走下去的话,未来的民国明星史上,她的名字一定不输阮玲玉、胡蝶和王人美。
但家世给她的演艺生涯带来了压力。俞大纯先后在教育部、交通部任职,此后赋闲在家,但其子女多出国留学,回来后不是教授就是医生,皆有体面的事业。对于女儿登台演戏,他本就有成见,且演的又是那样胆大和露骨的戏剧,他更是不容。据说俞大纯一度以登报与俞珊脱离父女关系相胁。世人皆以为,这是俞珊提前终止戏剧生涯的主要原因。
但从史料上看,那个时间段,俞珊病了,生了疟疾和伤寒,从徐志摩与梁实秋的通信内容看,有以下证据:“莎乐美公主不幸一病再病,先疟至险,继以伤寒,前晚见时尚在热近四十度,呻吟不胜也。”“俞珊病伤寒,至今性命交关。”“俞珊死里逃生又回来了,先后已病两个月,还得养,可怜的孩子。”1931 年2 月9 日徐志摩给刘海粟的信中说:“俞珊大病几殆,即日去青岛大学给事图书馆,藉作息养。”由此可见,俞珊离开舞台原因除了来自父亲的压力外,更大的原因是因病不能再登台演出了。
总之,这位中国话剧界的第一位女明星提前谢幕了,这让田汉大受打击,他逢人就称俞珊是“我们的莎乐美”,乃至于引起妻子的不悦,甚至为此发生过口角。
梁实秋是中国研究莎士比亚第一人,散文才气逼人,一本《雅舍小品》足以见功底。他从1927 年到1936 年与鲁迅论战,持续八年之久。他的婚姻是包办的,原配夫人程季淑是安徽绩溪人,与胡适是同乡。程夫人去世后,梁实秋悲痛不已,写下《槐园梦忆》纪念。他们的婚姻被称为“美满的包办”。但在其中也隐含着几多不稳定的情节。因为他认识了俞珊。
1929 年8 月《莎乐美》在上海公演时,观众中就有梁实秋。之前他经徐志摩的介绍认识了俞珊,但没有想到她的戏会如此“诱人”。但他的笔下却是另外一种味道。他的一篇《八月三日南国第二次公演以后》的剧评发表在熊佛西主编的《戏剧与文艺》上:“这戏未尝不可演,很短很有诱人的精彩。……唯美派的肉欲主义的戏,我希望他们不要演了吧。”
在包括徐志摩在内的一片叫好中,突然来了这样一篇东西,田汉不干了。他马上在南国社的刊物《南国周刊》上予以反驳:梁先生这是用古典派的尺寸来量唯美派的东西,真是不解我们的良苦用意,我们本就想在“中国沙漠似的艺术界也正用得着一朵恶之华来温馨刺戟一下”。梁先生此思想有些迂腐古板:“他似乎与某小报的批评家一鼻孔出气。除掉莎乐美的肉以外看不出别的东西。我也要问佛西先生:‘是研究戏剧的,你以为《莎乐美》除‘很短’、‘诱人’、‘肉欲’以外,无意义吗?”
事后证明,田汉是大大地误会了梁实秋。梁先生对戏本身只是业务探讨,他对女主角俞珊可是关心入微。1930 年,梁实秋接受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的邀请,到青大执教,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此时,俞珊在上海患疟疾和伤寒,他还不断通过徐志摩询问俞珊的病情,并嘱咐她早日康复。
而俞珊在身体稍微恢复后,竟随梁实秋到青岛,在青岛大学图书馆任职,“藉作息养”。这是一种命运吗?戏里戏外,俞珊正在进行着自己真实的人生。正是在青岛大学,她嫁为人妇,成为一个比她大19 岁男人的夫人。
这个人就是在当时并不算出名的赵太侔,后就任青岛大学校长。梁实秋之所以到青岛任教,据说也是因着赵太侔。
聊城傅斯年、菏泽何思源、蓬莱杨振声、益都( 青州) 赵太侔,这是五四运动前后毕业于北京大学的山东籍知名学 留学时的赵太侔者。相对于前三人,李云鹤的老师赵太侔低调而名声不那么显赫。
赵太侔早期曾到美国留学,专业是戏剧,他与闻一多、熊佛西都是同学,与梁实秋很早就是朋友,在朋友眼中,他是“一个整天不说话的人”。梁实秋在《雅舍忆旧》中曾经写道:“他(赵太侔)写得一笔行书,绵密有致,据一多告我,太侔本是一个衷肠热烈的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革命,掷过炸弹,以后变得韬光养晦沉默寡言了。我曾以此事相询,他只是笑而不答。”
从北京大学到加拿大,再到美国纽约和哥伦比亚,最后转入英国文学系。1924 年中秋节开始,赵太侔和余上沅、熊佛西、闻一多等留美学生,还在异国排演五幕英文古装剧《杨贵妃》,在纽约公演,大获成功,轰动一时。后来又组织演出《琵琶记》,由梁实秋翻译成英文。梁实秋在剧中饰蔡中郎,谢文秋饰赵五娘,顾毓琇演宰相,冰心演宰相之女,著名化学家曾昭抡在剧中也扮演了角色。
回国后,身逢乱世的赵太侔也没有离开过戏剧。他还是中国“国军运动”的发起人之一。
1927 年9 月至12 月,赵太侔到上海探访梁实秋,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并不清楚。梁实秋只是对这个人印象深刻:赵太侔,“寡言笑”的人,一多(闻一多)的老朋友,“他曾到上海来看我,进门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吸烟,我也耐住性子不发一言,两人几乎同时抽完同一包烟,他才起身而去”。最后梁实秋感叹这个人“饶有六朝人的风度”。
偏偏就是这样一位很闷的教授,娶走了舞台上不羁的“莎乐美公主”。要知道,当时围绕在“莎乐美”周围的男人,已经“暴露”且具有明显嫌疑的才子就有徐志摩、梁实秋、闻一多等人。据说当时俞珊一下子迷倒了八位青岛大学的教授,其他的就不一而足了。
俞珊在赫赫有名的青岛大学搅乱了一池春水,也带出一串青岛大学名教授的艳闻,当时过往青大的徐志摩在给陆小曼的《爱眉小札》中写道:“好一位小姐,差些一个大学都被她闹散了。”言语中不乏沾沾自喜。接着还显摆“梁实秋也有不少丑态,想起来还算咱们露脸,至少不曾闹出什么话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
不过事后也有人拿出徐志摩为俞珊捧痰盂的旧闻“调戏”这位潇洒诗人,说明他对俞珊的狂热程度远不下于今日的追星族。不过,真才子演绎起真性情来,并没有什么尴尬和矫情,相反倒多了几分真实和可爱。对于俞珊来说,可贵是真实,可怖是虚假。
梁实秋是于1930 年秋天离开上海的,当时是接受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的聘请,接任青岛大学外文系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在那一年,徐志摩与他的通信中至少有四次提及俞珊。
从徐志摩给刘海粟的通信内容看,俞珊应该是1931 年2 月到青岛大学任职图书馆馆员的。到了1931 年4 月28 日,徐志摩、梁实秋的信中就提及了俞珊在青岛大学引发的“艳闻”。
信中所提“艳闻”,或许并非是指梁实秋与俞珊,但梁实秋还是在晚年给予了回应:“信里所说的艳闻,一是有情人终于成了眷属,虽然结果不太圆满,一是古井生波而能及时罢手,没有演成悲剧。”(《旧笺拾零》)有人据此推论,有情人成为眷属指的是赵太侔与俞珊的结合,只不过后来又离婚了。而后者,有人认为是闻一多与俞珊,也有认为是闻一多与方令孺的“一段情”。
也就是说,梁实秋完全撇清了自己与艳闻的关联。在梁实秋洋洋几百万文字中,找不到俞珊两个字,可谓干净。但是有人不依不饶,直指梁实秋对俞珊有所迷恋,只是开了花却未能结成果,直接证据竟然是转述梁实秋第二任夫人韩菁清的回忆,说当他的生命走向倒计时,他在睡梦中还常常念叨“俞珊”的名字。这一说法,倒不失大文人的浪漫。想起了戴望舒在第一本诗集上写给暗恋者施绛年的拉丁文诗句:
愿我在最后的时间将来的时候看见你,
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虚弱的手把握着你。
徐志摩说梁实秋在俞珊面前出了不少丑态,或许也只是“醋意”之文,试想,有哪位暗恋者没在心仪的人面前出过丑呢?连野生的黑嘴松鸡在求偶时,都知道要张翅翘尾巴,炫耀舞技,何况是高智商的文人呢?
但在闻一多创作诗歌与俞珊传出绯闻时,却无意中暴露了梁实秋。
闻一多是1930 年夏天到青岛任教的,为国文系的主任,来来往往中不免与图书馆打交道,诗人炙热的情感无疑会将他引向充满“肉欲”的着火点“莎乐美公主”。
1931 年,被称为闻一多的“恋爱年”。这一年,他创作了著名的《奇迹》。徐志摩对这首诗的评价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他认为这是闻一多写得最好的一首诗。闻一多已经三年不写诗了,有人说,他是在灵魂的痛苦中写下了这首《奇迹》,但“奇迹”似乎始终都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拨开门扉,悄然来临。这一等候,一直到了他倒毙在昆明街头。这首《奇迹》成了这位猛士诗人诗的“绝笔”。
诗歌总是与炽烈的爱情分不开,无论是写革命,还是书志气,爱情一直在新式诗歌里成为明喻暗喻。这联想的灵感之物,不缺的就是浮想和狂想。
有人认为这首《奇迹》蕴含着闻一多与方令孺的“一段情”。那时方令孺在国文系当助教。这个眉清目秀,面相端庄,长着如赵薇一双美丽大眼的女子,与林徽因被称为“新月派”仅有的两位女诗人。在青大,她与诸多大教授们组成了“八仙”,她是唯一的女性“何仙姑”。
梁实秋曾这样描述方令孺:“她相当孤独,除了极少数谈得来的朋友以外,不喜与人来往。她经常一袭黑色的旗袍,不施脂粉。她斗室独居,或是一个人在外面而行的时候,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不愿谈及家事,谈起桐城方氏,她便脸色绯红,令人再也谈不下去。”
或许是因为闻一多等人经常和方令孺在一起活动,反倒没有多少猜测和神秘感了。因此,有不少研究者认为,方令孺与闻一多当时形同哥们儿,何来“奇迹”?还有考证说,方令孺可能对闻一多有意,但正是在那个时节离开了,更令人遐想闻一多与俞珊的关系。
颇为吊诡的是,在闻一多发表《奇迹》的新月社新出版的杂志《诗刊》上,时间为1930 年年底。而在1931 年1 月该刊上,就有方令孺的《诗一首》:
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
不要再献给我,
百合花的温柔,
香火的热,
长河一道的泪流。
看,那山冈上的一匹小犊,
临着白的世界,
不要说它愚碌,
它只默然,
严守着它的静穆。
小诗清新而隽永,芳香而流长。但似乎没有人太注意这个细节,因为大明星俞珊太招眼了。
梁实秋有意无意中点出闻一多写诗的玄机:“实际是一多在这个时候自己感情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是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是那样的回肠荡气。” 而在1931 年的暑假,闻一多还把妻子送回了湖北乡下。这为他的“热恋年”平添几多猜测的空间。
记得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后,身陷与陆小曼的热恋漩涡中,避走柏林,这时他与张幼仪两岁多的儿子彼得不幸早夭,他紧抓着彼得的骨灰坛掉下了眼泪,写下了充满父爱的《我的彼得》:“……我手捧着那收存你遗灰的锡瓶……把一个小花圈挂在你的门前——那时间我,你的父亲,觉着,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刺痛。”
当晚年的张幼仪在侄孙女的诵读下听完这些话后,叹声说:“他写这篇文章的口气,倒像是个非常关心家庭又有责任感的人。可是啊,从他的行为来判断,我不觉得他担心我们的钱够不够花,还是我们要怎么过活这些事情。你晓得,文人就是这德行。”
读来潸然。文人常常具有让人难以理解的两面性。梁实秋有意无意间表现着他与俞珊的没有火花,但同时又对闻一多与之的火花津津有味。后来,梁实秋还公布了闻一多《奇迹》的姊妹篇《凭借》:
你凭着什么来和我相爱?
假使一旦你这样提出质问来,
我将答得很从容——我是不慌张的,
“凭着妒忌,至大无伦的妒忌!”
真的,你喝茶时,我会仇视那杯子,
每次你说那片云彩多美,
每次,
你不知道我的心便在那里恶骂:
“怎么?难道我还不如他?”
梁实秋说,这首诗是闻一多“在青岛时一阵情感激动下写出来的”。
俞珊的嫌疑最大。
有一种说法,徐志摩曾亲赴青大,当面警告俞珊,要她收敛些。到底收敛什么,无从可知。
1932 年暑假,随着闻一多离开青岛大学到清华大学任教,这场疑似爱恋才画上了句号。
不过,对于梁实秋在青岛大学的“艳闻”,沈从文倒有话说,沈从文在1931 年7 月4 日给在美国的好友王际真的信中提及:“梁实秋已不‘古典’了,全为一个女人的原因。”
一个月后,沈从文到青岛大学任教,在这里待了两年多的时光,完成了他的爱情杰作,把张兆和接到青大图书馆做馆员,同时也为名作《八骏图》和《水云》打好了腹稿──也正是这两篇文字,牵出了他与青大图书馆员俞珊传闻中的情感交际。
所谓《八骏图》里的“八骏”,其实是指八位教授,有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哲学家、史汉学家、六朝文学专家等,可以说是20 世纪30 年代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群像。
小说通过“八骏”之一达士先生的视角,观察和反映出几位教授的微妙心理,通过对这些知识分子扭曲的心理的分析,揭示了他们的道德观的虚伪性,从而让常人更加了解真实的知识分子,并对真实的人性作一探索和显像。
当时在国立青岛大学任教的有“酒中八仙”组合,即以校长杨振声为首的八位志同道合的教授,每逢闲暇经常在一起开怀畅饮,他们既有海归背景,又有国学基础,他们不拘泥常规,但也不附从现代,时刻追求独立的思想人格。但真实的人性也是复杂和不可捉摸的。
文人皆是高度敏感的,沈从文1933 年写成的《八骏图》出炉后,立即引来了“对号入座”,多数人认为,文中“达士”就是沈从文本人。据美国汉学家金介甫先生考证,《八骏图》中有梁实秋、闻一多等人的影子:“沈在小说中可能把闻一多写成物理学家教授甲,说他是性生活并不如意的人,因为他娶的是乡下妻子。……梁实秋则可能影射教授丁或戊,因为丁或戊教授都主张要有点拘束,不讨厌女人,却不会同一个女人结婚。──梁实秋主张在道德和文艺上都要自我节制。《八骏图》中那位非常随便的女孩子,则可能是俞珊。她是青岛大学的校花,赵太侔的夫人。而教授庚则可能是影射赵太侔。据说徐志摩在青岛时曾经警告过俞珊,要她约束自己,不料这时闻一多已经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所以我认为达士先生本人也有闻一多其人的影子。”
《八骏图》里,“那是一个穿着浅黄颜色袍子女人的身影”被当成了俞珊,当达士先生不经意间瞥到她时,“没有一句诗能说明阳光下那种一刹而逝的微妙感印”。
达士给未婚妻的信中描述:“学校离我住处不算远,估计只有一里路,上课时,还得上一个小小山头,通过一个长长的槐树夹道。山路上正开着野花,颜色黄澄澄的如金子。我欢喜那种不知名的黄花。”
一见钟情似乎是文人爱恋的通病和“死穴”。
沈从文笔下的青岛,充满着浪漫:“青岛的五月,是个稀奇古怪的时节,从二月起的交换季候风忽然一息后,阳光热力到了地面,天气即刻暖和起来。树林深处,有了啄木鸟的踪迹和黄莺的鸣声。公园中梅花、桃花、玉兰、郁李、棣棠、海棠和樱花,正像约好了日子,都一齐开放了花朵。”
当暑期学校演讲行将结束时,某一天,达士先生忽然得到一个不具名的简短信件,上面只写着这样两句话:“学校快结束了,舍得离开海吗?(一个人)”达士先生没有理会,因为他是个订过婚的人。在“道德”名分下,把爱情的门锁闭,把另外女子的一切友谊拒绝了。这一定又是一个什么自作多情的女孩子写的。但他的心是欣喜的,“手中拈着这个信,一面想起宿舍中六个可怜的同事,心中不由得不侵入一点忧郁”,“要它的,它不来;不要的,它偏来”。这一段被指影射几位教授追逐俞珊的情节。“当时那个女子,却是个使人值得向地狱深阱跃下的女子。” 最终,达士给妻子发了电报说:“瑗瑗:我害了点小病,今天不能回来了。我想在海边多住三天;病会好的。达士。” “一件真实事情,这个自命为医治人类魂灵的医生,的确已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这病离开海,不易痊愈的,应当用海来治疗。” 这海的背后,是否站着一位婀娜的莎乐美公主呢?后来在《水云》里,沈从文说起在青岛的心情:
我不羡慕神仙,因为我是个凡人。我还不曾受过任何女人关心,也不曾怎么关心过别的女人。我在移动云影下,做了些年轻人所能做的梦。我明白我这颗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载得起来的忘我狂欢。我试重新询问我自己。“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条虹,一粒星子,在记忆中永远忘不了?应当有那么一个人。”
据说他在创作《八骏图》时“情感即已抬了头”。只是,沈从文说过:
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个人就是张家四姐妹中的张兆和。沈从文追求张兆和时是1929 年的夏季,当时兆和身后有许多追求者,她多次婉言谢绝了沈从文的追求,言语决绝,甚至回绝了胡适的从中“说和”,为此沈从文大受打击。
沈从文坚持写四年情书向兆和求爱的故事传为美谈。1931 年应该说是关键的一年,偏偏他这一年的暑假没有去苏州寻找张兆和,而是拖到了1932 年的暑假,他才带着巴金建议他买的礼物——一大包西方文学名著敲响了张家的大门,也正是这次拜访,让他这个乡下人尝到了甜酒的滋味。
“为什么要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上。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这是沈从文在青岛曾经的复杂心情。
但从现实看,沈从文自从在中国公学喜欢上张兆和后,一直矢志不移,从此频繁有情书飞鸿去,应无嫌疑。最终的结果是,1933 年寒假,沈从文与张兆和订婚。与沈从文订婚之后,张兆和为了和心爱的人靠得更紧,只身来到青岛,在青岛大学图书馆工作,当时的李云鹤也在图书馆工作。
但是没有多久,沈从文就与张兆和就离开了青岛大学,有说是受杨振声的编书邀请,也有说是因为那篇有影射俞珊及几位教授的嫌疑的《八骏图》。
沈从文在《水云》一文中说:
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连同一个短信,寄到另外一处(张兆和)时,却装饰了另外一个人的青春生命,我的幻想已证实了一部分,原来我和一个素朴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间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种势力,无从去掉了。我到了北平。
此时,不难理解徐志摩所说,俞珊的魔力几乎解散了一个大学。
沈从文离开约半年后,俞珊嫁给了上任不久的青岛大学校长赵太侔。当一般才子对“莎乐美公主”蠢蠢欲动时,他也没有闲着。尽管他已经有了家室。这位中国戏剧的先锋人士,青岛大学与山东大学交接转型的关键校长,最出名的事迹莫过于迎娶俞珊和培养李云鹤了。
1928 年5 月3 日“济南惨案”后,山东的党政机关迁移到泰安。海归派赵太侔先在泰安试办“民众剧场”,深受欢迎,从此一路办剧院演出,直到成立了山东实验剧院。
1929 年,山东实验剧院一共只招收了3 名女生,李云鹤是其中一个。程派京剧表演艺术家赵荣琛在其自传《粉墨生涯六十年》中,这样说起李云鹤:
算起来,我应称她学姐。这位学姐当时正值妙龄,高挑的身材,细嫩的皮肤,虽不能算十分漂亮,却颇具风度。她在院内没有任职,间或演演戏。我只看过她唱的《玉堂春》,倒还中规中矩,是实授,有孙怡云老夫子在,她的京戏恐是认真学过,不是玩票。最近读到一本书,说江青进入山东实验剧院前,曾参加一个江湖小戏班子四处跑码头,还会拉胡琴,所以说江青对京剧不是“外行”。在话剧《婴儿杀害》中,李云鹤是主角,我是配角,扮演她的情人,不过在台上不见面,我们两人的戏全在幕后。她比我大几岁,在剧院中我们也没什么来往;她在省立剧院没有停留太久就离开了。
1930 年爆发蒋冯阎中原大战,局势混乱,山东实验剧院宣告结束,李云鹤去了北平闯荡,赵太侔则到了青岛大学任职。先任文学院教授,后任教务长。
此前,他在上海有过一段郁闷赋闲的日子,那时在上海的梁实秋与之要好,常常抽烟夜聊,因此有说法梁实秋放弃俞珊是因为赵太侔正在追俞珊。
梁实秋曾说当时赵太侔已有妻室儿子,而他自己也已有妻女了。前面一些文人或直接或间接地表现着,但都没有这个内向不大说话的教授来得直接──他为了追求俞珊和元配夫人离婚了。
但是,真正打动俞珊的或许还不止这些。有个更直接的证言,是当年“酒中八仙”之一的刘康甫的儿子刘光鼎提供的,他在《我和我的父母及兄弟姐妹》一文中提到,黄敬1933 年任中共青岛市委宣传部长时,被当时的市长抓起来了。当时黄敬是要被枪毙的,所以大家都去营救。其中赵太侔的热心营救打动了俞珊。
文中的黄敬正是俞珊的弟弟俞启威。他早年曾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汇文中学,后来也加入了姐姐所在的南国社,参与到爱国的左翼演剧运动中。1931 年他考入青岛大学物理系。“九一八”事变后,他领导青岛大学的学生罢课,抢占火车,去南京向国民党政府请愿。1931 年至1933 年,他就读于国立青岛大学,1932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学校的地下党支部书记,中共青岛市委宣传部部长。1933 年夏,由于叛徒出卖被捕入狱。
正是“九一八”事变的青岛大学师生组成请愿团到南京事件,导致校长杨振声在受到教育部斥责之后,以“惩之学生爱国锐气受挫,顺之则校纪国法无系”为由,电请辞职,并推荐赵太侔继任。
1932 年9 月,校长杨振声辞职之前,为了青岛大学,他写了三封信分别给赵太侔、吴之椿和梁实秋。在给梁实秋的信中,杨振声写道:“劝太侔为校长,之椿为教务长,再辅以吾兄机智,青大前途,定有可为。”杨振声私下对梁实秋说,校长一职一定让赵太侔继任,这对于他正在进行中的婚事有决定性的助益。这所谓的婚事无非是指处于神秘地带的俞珊。
姐姐救弟心切,身处一堆男人心尖上的“莎乐美公主”心动了。虽然他大她19 岁,但毕竟也是留洋归来的戏剧家。
1933 年12 月16 日的《北洋画报》刊头,刊登了《俞珊女士新婚倩影》的独照,还刊登了《蜚声戏剧界之名闺俞珊女士与赵太侔君新婚俪影》合影。两位戏剧界人士,戏剧性地结合了,成为当时一则不大不小的新闻。
当然,后来的结果是黄敬被成功救出,这一救救出了一位共和国天津市首任市长。
1931 年一天早晨,赵太侔居住的楼下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者是“北漂”受挫的学生李云鹤,她请求赵太侔帮忙,留在青岛大学谋发展。据说她因为没有文凭无法考取入校。于是赵太侔向校长杨振声说情,让她做图书馆管理员,每月给30 块大洋,并允许她作为旁听生半工半读。所以晚年的时候,江青有过这样的回忆:“在青岛,听闻一多的课,名著选读、唐诗,也选读诗歌、小说、戏剧,我写的小说在全班第一……”
李云鹤在青大,时常听到俞珊的情感绯闻,然而这位昔日红透半边天的大美人,却偏偏急流勇退了。叶永烈在《江青传》中说:“她当时心中的偶像便是黄敬之姐俞珊;俞珊是在上海主演话剧,一举成名,跃为红星。她要走俞珊之路。”从时间点看,李云鹤到来时,正是赵太侔追求俞珊之时,李云鹤也经常出入赵太侔家,话题以话剧为主。但婚后的俞珊却不能容了。她小赵太侔19 岁,李云鹤则小她7 岁。她不希望自己的婚姻有什么闪失,演艺界情感乱事她也见过不少了。
俞珊自从与赵太侔结婚后,就离开了繁华的大上海,在青岛幽静的海滨新居里过着恬淡闲适的生活。李云鹤虽只比她小7 岁,但一口一个师母叫得很甜,目光中还流露着尊敬、羡慕,再加上她们对京剧和话剧都有浓厚的兴趣,所以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俞珊把自己的相册拿给她看,将剧照一一向她展示。李云鹤对上海戏剧界的人士尤其感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俞珊都耐心地一一作答。就这样,一来二去,李云鹤成了赵太侔和俞珊家的常客,并在此结识了黄敬。
1933 年7 月初,被捕在狱的黄敬为了不让李云鹤受牵连,便故意请警察局转告她“另寻出路”。恰在此时,上海明星公司导演史东山来到青岛,到赵太侔家拜访,并动员俞珊回上海演话剧。赵太侔当然不会答应,于是他和俞珊借此良机向史东山推荐了李云鹤。李云鹤穿着俞珊送给她的旗袍来到举目无亲的上海滩,凭着俞珊写给田汉的一封信,以俞珊“表妹”的身份在田汉家借住,并通过田汉的关系,从此以蓝苹的艺名混迹于大上海的演艺界……
以上在石湾的《最早的话剧女明星:俞珊》 一文中多有记述。这位石湾先生1964 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历史系,后任中国戏曲研究院剧目室编剧,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过众多优秀作品,他曾与晚年俞珊同在一个单位,因此其写作的文字较为真实可信。
有资料称,俞珊与赵太侔婚后育有二女,但在抗战胜利后,俞珊与赵太侔离婚了。从此她的下落不再为人所知。一场充满戏剧性的婚姻也在戏剧性中谢幕了。
石湾先生的作品称:
我在南京大学读的虽是历史系,但一进校就参加了校话剧团,并任校文学社诗歌、戏剧组组长,看过《中国话剧五十年史料集》, 不仅对俞珊演《莎乐美》和《卡门》的剧照有很深的印象,就连徐志摩为她写诗等的趣闻轶事也是听我的恩师赵瑞蕻(他是闻一多先生的学生)说起过的。只是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在中国戏曲研究院工作呢?在骑自行车去俞珊家的路上,老王才告诉我们:“咱们院有两个不在正式编制之内的挂靠人员:俞珊和许姬传。俞珊原先在江苏省京剧团工作,是田汉任文化部艺术局局长时安排她每月到咱们院来领生活费的;许姬传是梅兰芳院长从前聘的私人秘书,梅院长逝世后,艺术局就让咱们院每月给他发生活费。因他俩都不用来上班,所以平时谁都见不着……”
这个时候,“文革”已经开始了:
当我们赶到俞珊家时,只见房间里一片狼藉,瘫坐在沙发上的俞珊正掩面而泣,当她抬起头来想同老王打招呼时,简直令我们大吃一惊:她的头发已被红卫兵小将剪去了半边,变成“阴阳头”了。还未等老王开口,一个像是红卫兵头目的女孩冲到俞珊跟前,气呼呼地追问:“快说,你把海外来信藏在什么地方?”正在翻箱倒柜查抄“海外来信”的另几个红卫兵,仿佛听到了紧急命令,迅即聚拢过来,对俞珊形成围攻之势,七嘴八舌一通吼叫,逼她快把“黑信”交出来……这时我才听明白,原来俞珊的叔父俞大维、姑妈俞大彩都在台湾,俞大维不仅是“国防部长”兼“交通部长”,而且和蒋经国还是儿女亲家。那天天很热,俞珊被那帮红卫兵纠缠久了,口干舌燥,也不允许她去烧口水喝,她只得打开桌上的茶叶盒,抓一撮茶叶放进嘴里,不停地咀嚼,以此来生津清火。而老王和我们五六个年轻的“臭老九”,面对红卫兵这样的造反场景,都束手无策,谁也不敢吭声。反倒是俞珊被红卫兵小将们逼急了,才壮起胆嚷嚷起来:“他们是中国戏曲研究院的革命群众,可以证明我的兄弟姐妹都是共产党的干部,从来与国民党反动派没有任何联系,你们不是在我屋里翻遍了吗,哪有海外来的信件呀?”红卫兵们看我们人多势众,就悻悻地撤了,领头的那个女孩,出门时还甩下一句话:“你这个臭明星,看你还能表演几天?”
红卫兵小将们撤走后,老王对俞珊安慰了几句,并劝她以后不要与红卫兵小将们硬顶,免得受皮肉之苦。这些天风头正紧,不如先到哪个亲戚朋友家去躲一躲……年轻时擅演大胆泼辣女性的俞珊,此刻已变成一个泪流满面的可怜角色,连声哀叹:“这是什么世道啊,把我弄成这副模样,叫我怎么出门啊?!”当我们离开她家时,她左手捂着“阴阳头”,右手又抓了一撮茶叶塞进嘴里,不停地咀嚼起来。一晃四十年过去了,这个镜头,依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俞珊死于1968 年,终年仅60 岁。那一年,田汉也在批斗中死去。而他的学生蓝苹正活跃在权力的金字塔尖。
俞珊的死亡是个谜。她从“莎乐美公主”一下子跌入了冰冷的地狱。
记得在王尔德的戏剧中,莎乐美也死了,希律王害怕这个美丽的邪恶的女人,命令士兵把她拿下砍头。但砍掉的只是她的脑袋,却无法砍掉她的美。“我想,无论俞珊最终死于何因,临终之际,一定会对她昔日热心救助过的‘表妹’、此时已变为迫害狂的江青痛恨不已吧?” 石湾如此猜想。诡异的是,俞珊死亡的那一年4 月26 日清晨,人们在青岛栈桥海滨发现了赵太侔的尸体。后来人们疯传说,前一天晚上江青来到青岛,曾与赵太侔谈话。传说终归是传说,可真可假,唯一不能假的是人的履历。从青大走出去的李云鹤,彻底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那个让她羡慕嫉妒恨的莎乐美,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莎乐美。
那张莎乐美的经典剧照,美过所有的大运动海报。她险些解散了一所优秀的大学,但她毕竟为这所大学增添了人性和可爱,并让那些日后成为大师的才子们有了近人的一面。好女人真是一所学校。
现在想来,当年梁实秋上海看过那场《莎乐美》后,面上是撰文批评,内心却实是欢喜的,之所以批驳,或许是出于私心:如此绝美诱人的“尤物”,有谁愿意分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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