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山》:
2002年深秋,一个平淡无奇的假日。午间,空寂的屋子,安静的书房。槛外的柠檬树毫无表情地,以坠着明黄色果实的枝条抚摸澄明的空气。我文思僵滞,坐着发呆,电脑前的键盘失去滴答声,那是思维之河的流动。于是读书,梭罗的《湖滨散记》,一本拿起好多回都读不进的书,这回却“人港”了,可见,读书也类似爱情,来得适时,两极相碰,火花噼啪爆开,来得不是时候,却成了催眠物。
那么,怎么忽然和这位洋陶渊明灵犀相通起来呢?是这样的:最近精神出现了状况,说好听叫“危机感”,但这有赶时髦的嫌疑,自前年911,纽约世贸中心变为“0度地面”以后,美国人人自危,要在下一波恐怖袭击到来前寻找逃路,我也未能免俗。说准确点,是年龄的关系。自从儿女自立,在这个第二故乡栖迟了20多个寒暑后,越来越强烈的愿望就是:换一个活法。前半生“为别人活”,往后该“为自己活”——作平生要做而没工夫做没条件做的事,读平生未读之书,见平生未领略过的自然与人文的风景。“为自己活”的基地,我定在故国,我虽然已经放弃了国籍,但没有也不可能失去对她的依恋,在汉字里安身立命的人,最终要回到汉字的国度去,一如落叶归于泥土,是没有折衷余地的宿命。
当然,回去定居,以目前改革开放的繁荣走势看,居住地的选择甚多,不必说一般人的思维惯性,就连我,也会把首选定在大城市如广州、深圳的近郊,其次,是和亲人住处较近的中等城市,如佛山市,图个互相照应。我仍旧把这老家的祖屋作为“狡兔三窟”的最后一窟,未必长住就是了。
特别是,如果发生以下情况中的一种或不止一种,我当毫不犹豫地买上双程机票,回我的村庄——这被我不经乡亲父老批准而擅自拿来当笔名的“荒田”去。在村头最北端,我将掏出一串足有半斤重的铜钥匙,打开深锁的坤甸大门,拉开锈结的柚木趟栊,把行李扛进霉气冲天的青砖老屋:第一,遇到重大的挫折,效民初的官员,归隐田园,闭门思过。第二,思想发生重大转变,需要与世隔绝,思考人生和自己。第三,跌回贫困阶层,兼以年老体衰。
孔夫子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问:过去的“己之所欲”,施与今天之我,算不算不识时务?是不是强己所难?荒田村于我,不但为宗族、家族的血缘所系,而且是最后的故园。母亲不知半开玩笑地说了多少遍,1949年我刚满一岁,解放军进攻的炮声逼近十多里外的苏江。母亲用背带背着我,从开着文具店的小镇回村里躲避。母亲扛一把伞,在田梗上趱行时,我在她背后又笑又叫,挥手蹬脚,兴奋异常。母亲担惊受怕之余,对我的举动极感纳闷:兵荒马乱的,欢喜个什么嘛?巧合的是,我此生“开场白”式的记忆,就是从这一情节开始的。
好了,让我独自回去。我不是“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的彭泽令,却可能被乡亲误作“掉转船头百算百”的古典金山客。抗战胜利以后那几年,他们从大洋那边的“金山大埠”乘远洋轮到达香港,然后,舟车辗转,终于顾盼自雄地走上布满牛蹄窝的村路。三件头西装,三接头皮鞋,上衣口袋里的怀表拖出黄灿灿的金链,手里一根乌黑的手杖。巷口站满了把脖子伸得和池塘的鸭子一般长的乡亲,渴望以一声巴结的“大老爷”、“××叔”的招呼,换来一个夹着美钞的利是封。体积吓人的“金山箱”,业已由信得过的乡人预先抬进家门。这就是典型的衣锦还乡。为了昙花一现的风光,漂泊异乡的男性乡亲,在唐人街“衣裳馆”带药水味的蒸汽里,在市郊杂碎馆的油烟里,在萨林那斯大田的烟尘里,苦苦熬了大半辈子。
在我出生的1948年,外祖父就是这般回去的,携带的不但是毕生的积蓄,还有十个指头都缺掉大半指甲的鸡爪般的手,这是在旧金山企李街和人合伙开豆腐芽菜店,两手长年累月地泡在水里的后遗症。不过,我如果在这21世纪之初还乡,可能光彩不起来,因为此行过分突兀。这些年,海归的不少,谁不住进城市郊外新建的小区,当起高级寓公?如果在外头不被一撸到底,谁会逆着“城市化”的潮流,回到乡人迫不及待地外迁的破村?尽管,严格意义上的“落叶归根”,“归”到供着列祖列宗神位的祖居才算“到位”。
我这一趟行旅,不会像台湾诗人郑愁予所吟咏的四川游子一般,“拉纤回去”;也不会像我曾经做过的诗句:“回去,挑一根花旗松削的扁担”,而是采取梭罗的方式,悄悄地独自回去;像趁墟的卖菜汉子,平淡无奇地进家门。梭罗在麻省康考特镇的瓦尔登湖畔,自造房子,尽量不花钱,像野人般住了两年零两个月。在荒田村,我也许待久些,但不能仿效年富力强的洋鬼子梭罗,住在村里不算,还要下地,插秧除草,打禾挑肥,这些农活,在30多年前的知青时代干,尚且龇牙咧嘴地叫苦,如今一把老骨头在泥泞的田埂,只有摔个四仰八叉的份。为了不致冻馁,我会带上尽可能多的钱,当年外祖父带回苏江畔老家的,拢共17万港币,按当时的币值,在县城旺区买上十栋八栋铺子不成问题,可惜经不起嫖赌饮荡吹样样精通的大舅父踢蹬,才几年工夫便花得差不多。
我一辈子打工,勤俭的本领有,花天酒地却不内行。我能带多少?现在没底,总得够对付到终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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