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李商隐《无题》 不知李商隐那时几岁,想是非常年轻。在那个年纪,心里只有 爱情,没有别的。他遇见宋华阳,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当口。 那时李商隐住在山里修习道术。一个人的日子固然清净,这清 净也正应了修道所需的条件,按着一颗十几岁人活蹦乱跳的心,非 要让他学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道,实在有悖天性。结果,修着修 着,没有修出个无欲无求的出世之才,反而修出了偷食禁果的大逆 不道。 每天上山下山的路,都是一条。对李商隐来讲,闭着眼睛都能 讲出哪级石阶上布了青苔,哪株山树上长了疤痕。忽然有一天,这 条路上来了新鲜玩意儿。 那是一个长长的仪仗队,凤辇里坐着公主,后面排着队伍的是 宫女太监。凤辇旁边,有一个穿着与其他宫女都不一样的女官,想 来,是公主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吧。她们一行,浩浩荡荡地上了山, 道士说,公主也是来修道的。 话说,唐朝依仗佛、道来修身养性的事,蔚然成风。上至皇 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爱跟宗教扯上些关系,显得高深,有品 味。 于是公主就这么来了,究竟是哪一位,已不可考。 看完热闹,李商隐继续着自己的功课。道士们一再强调,公主 那边,闲杂人等不可靠近。他把嘴一撇:嚯,谁稀罕! 公主来了以后的日子,还是那么平平淡淡,没有什么改变。偶 尔为了公主要做的事,所有的人都必须改变原有的安排。这也没什 么,麻烦的是里里外外那些道士们。李商隐只要接收通知就是了。 他不曾挤在人群里看公主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地在山里荡来荡去, 唱歌给自己听,回味昨晚做的梦,思考将来如何下山去一鸣惊人。 荡来荡去,荡来荡去,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地,他发现每 天傍晚,都会遇见一个人。起初没注意,有一次,在爬上山台阶的 时候,忽然觉得那人有些面熟,似在哪里见过?不可能。在这座山 里,他只认得道士,不认得女人。那女人会是谁呢?究竟在哪里见 过?梦里吗?道说,梦是前世。难道,他与这女人,前世有什么关 联?李商隐虽说修了半天道,对道,却一向装模作样,全然不信。 如果不是前世,那就是今生了。今生,他曾见过她吗?何时?何 地?他开始夜以继日地思索这个问题。山里的日子,鸟语花香,清 心寡欲,很少有问题值得思考,李商隐聪慧的大脑闲置太久了。有 时随便抓一个问题来,就翻来覆去地想。 那日傍晚又遇见她。想是,她也发现了每日都会在这个时分 遇见他,所以朝他笑了笑。这一笑,他想起来了——她是公主身边 那个女官!公主上山的时候,她也带着同样的笑,一路向周围的人 致意。几天的思索终于有了答案,他“啊”地叫出了声。那女官刚 要走,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以为他有话要说。李商隐脸上只 带了几分胜利的微笑,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还沉浸在影像回放 中,并没有注意她的停留,于是她便继续迈开步子沿着原来的方向 走。眼看两人又将再一次地擦肩而过,李商隐终于把自己从思绪里 拉了回来。 他说,嘿,哪里去? 我去给公主拿香料。 哦,每天都这个时候吗? 是啊。 怪不得每天都遇见你。 你呢? 我只是随处逛逛。 为什么每天都恰好在这时逛到这里? 就是那么恰好而已。 答虽是这么答,李商隐却暗自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里,他每天 都会来这里等着她的出现,完成那一面之交,再逛向别处。这个发 现让他既惊讶又不安,甚至蠢蠢欲动起来。怎么会这样?他在想。 又陷入新一轮的沉思。 在这一轮的沉思里,他感到,他摆脱不了她的笑容了。什么时 候开始,满脑子里都是这么个画面,只有她的笑,灿烂到极致甚至 有些妖媚的笑。 自从那一次简短的交流后,他们遇见,就少了原本各自埋头 的尴尬,开始东拉西扯。但是因为公主等着她按时回去递送香料, 每次聊天的时间都非常有限。很短地讲几句,就像是怕被人看到一 样,讲完以后又形同陌路,谁也不会回一下头看看对方是否还在原 地。 比如这天他们在说,公主上午去道观举行了典礼,所以她才忙 完,所以扰了他原本要修的道。 比如那天他们说,山里的天气越来越热了,渐渐虫子们活跃起 来,夏天转眼就要到了。 比如又一天他们说;道士们早早晚晚要敲钟,每天的作息时间 都被晨钟和晚钟定死了,没有一点灵活性。这样也好,规律。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仍然不知道彼此叫什么名字。李商隐却 不在乎,他只需要每天傍晚能在半山的亭子里遇见她,就足够了。 够他一整晚回味那几句简短的谈话,够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有个盼 头,盼着新一次的聊天。日子在这样周而复始的盼望里,似乎忽地 变快了,时间甚至是呼啸着过去,转眼夏天汹汹地来了,一阵阵热 浪席卷着白日里火辣辣的阳光和夜里暧昧的晚风,宣告着一个新的 季节的开始。 你在什么地方住? 我就住在南面的禅房里。 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们终于开始问及实质性的内容,比如住 处。不过,知道住处也没有什么用的,人人都知道公主住在北面的 禅房里,但,又能怎样呢?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个好的开端。后面的几天里,他们知道 了彼此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知道了彼此的爱好,还知道了其他很 多事。 宫女的姓名和年龄是不能随便乱问的,所以他们绕开这个话 题,天上地下谈论任何其他话题。 三个星期过去了。这天她语气有些沉重。她说,宫里来了信, 要公主回去一趟。他明快的心情忽地也沉了下去,这么多日子以来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想说话却说不大 声。他感到自己有点虚弱,说,哦,什么时候走?她说,公主吩 咐,就在后天。然后,沉默。于是两个人同时想到,这一段沉默意 味着什么?不舍吗?好暧昧的沉默。随即两个人又同时端出架子, 矜持起来。在一片怪异的谈笑风生中,他们照常分开,各回各的 房。 他想,她就要走了,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我应该做点什么?我 能够做点什么? 她想,我有什么办法能留在这里?如果走了,又有什么办法能 够回来? 静夜思。南北两面的禅房里,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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