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手
鲍:没有同等量级对手的搏杀是不好玩的。就像是老虎扑鸡,鸡无所谓(也没有办法有所谓),老虎的夸张动作一定有失体面。说这话缘于买古董的经历。上世纪80年代下半段,在天津沈阳道古玩街,那些老板在店里自个儿喝茶吹烟。直到你盯着他一件心仪之物两眼冒光,他才邀你上座看茶。至于买不买,倒不重要了。时间过去十年,老掌柜换成了小掌柜,你又去一家古玩店,那掌柜会先看你的鞋,然后顺裤脚往上打量,看你是大傻还是二傻(大傻是有钱自信的那种,二傻往下类推),如何出牌他已成竹在胸了。到了新世纪后几年,还是这个已经不太小了的掌柜,会恭谦地说:“你看这件是哪个朝代的?你说了算。你看它值得多少钱,你开价。”正是这个普遍的事实,让我在本文开头有些伤感。
赵:前段时间在沙龙里谈“当文学遭遇市场”,看来,文学的困境并非偶然,也不孤立,艺术也如此。文艺(物)遭受强势与资本的双重挤压,许多人放弃了道德,造成人的普遍的物质化和“扁平化”,成为“单向度的人”,如此,轻松了,也轻飘了。我们不能奢望后现代的市场给我们带来多少厚重和崇高的玩意儿,更何况,文学和艺术的精英文化追求,本来就不是普罗大众的活儿呢?!
鲍:完全同意。你的访谈录,改天一定看看。
守 望
鲍:现实基本上无处可逃了,特别是那次去皖南,当你知道农家客栈的抽水马桶因为没有地下管道而垂直排放时,刹那间对这些表面上的青山绿水丧失了雅兴。现在调动那么多看上去很美好的东西来蒙蔽你,让你开心,你偏偏洞见了景深里的困扰。于是你前面找不着路,就算是在路上你也没有路向。更大的问题是你必须走,这是一件难堪的事。也不排除有时会幻觉迷乱一下,但酒会醒,天还是亮了。我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也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些什么。
赵:我现在有点时间就记录这些困惑和思绪,想不通索性存疑,留给后人去解读。
鲍:总有朋友责难,说我的基本思路简单化,昨是今非。我对此差点不屑回答了。因为我用近乎一半的时间拥抱这个低级的现代化。拥抱或被拥抱使得我的身体尽量享用社会资源(我早先主动逃离主流,所以我不会拿贪官作生活质量参照)。我的自觉在于,灵魂对现实开出的任何收购价都不感兴趣,但她学会了宽恕粗鄙的肉身做各种粗鄙的事情。与此相应的是身体慢慢乐于仰望并接应灵魂的悠然来回。这种两厢情愿的和平态势怎么能让我作出极端的单值判断?我想偷笑还来不及呢。多说一句我的老话,我只是觉得源远流长的文明戛然中断有点不自在。
人的思考本来应该依靠元典,这样安全,比如半句“通则不痛”,就可以略去探索过程的无穷麻烦。所谓蝴蝶效应,是通则不痛这一经典的衍生品,是可以忽略的词。知道因果就够了。我常说的一个古玩行凋敝的例证:你买个拇指大的仔料原石可能要花几千甚至上万,而买一块汉代的老玉可能只需花几百元。故宫的首席专家居然说,买玉要先看材质。多少代人把玩型制,心仪沁色的神情积蓄于是作废。文化断流,前人栽的树被砍光,后来跟着买空调,往窗外排暖。不过古玉和这个错误只是表面上没有逻辑关系。
赵:妙,守望者的价值就在于此。后现代的害处狼烟四起,可多数人把它当作盛大的焰火晚会在观赏!
鲍:是自断命根。
赵:全球一体化意味着弱势文化的断裂甚至湮灭。唉,太沉重了。有机会我们分专题理一下,留下来,别让后人骂我们这代人傻帽。
鲍:好的。就到这。
赵:晚安!
等 待
鲍:有个人在公交站等车,至少看上去像在等车。但这时已经午夜了,按站牌上的标示,这个时间没有公交车在此通过,当然更不会停靠。那人不在乎,他站得很坚定,等车显然是符合逻辑的。路边的人很为难,想提醒,这时肯定没车了,但路边的人最终没说话,太晚了,细微的声音在夜空里也很清晰。那人看上去无所谓,是那人想不起来该去哪儿?路人都有智慧,那人应该不傻。我刚看见的事情,我临摹了一个事实,我是个要回家的人,那人还在。我现在正到楼下。
赵:我们何尝不在无目的地等待(不管是已经到家,还是踟蹰在外)?有家不(难)归和无家可归早已成为时代的表征。沧桑的齐豫唱的好: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故乡在远方,家在哪儿?
故乡在远方,远方又在哪儿?
等待,成为一种不得已的生活状态和生命状态。
有望,抑或无望……
趔 趄
鲍:有机会放假过来深圳好好聊聊?昨晚还想起你给我的“趔趄”评语,将来可以借用的命名,书或者展览?
赵:趔趄,摇摇晃晃晃悠悠的意思和境界,如醉拳,很形象贴切的。
鲍:是的,找不着北只好跌跌撞撞,我的大量作品可以佐证。
赵:探索的路大致如此呗,这才是原创的呢!现成的四平八稳迈方步谁不会?
不用怀疑,且继续……
鲍:成熟时做回顾展,这两个字再贴切不过:80年代现实批判,90年代后对历史的手感(故纸堆、图库等)都有自虐情结在。
赵:作为一个微小而独立的存在,这就够了。我们对得起自己。
鲍:我更有兴趣的是结伴而来的艺术的生活,没法忍耐诗歌越来越远的现实和悬浮的幸福感(对物欲的现代化的思考使然)。这个可对谈一次。
赵:在基本物欲(我称之为幸福的外壳)得到满足之后,灵性之人一定会寻求超越世俗之道和灵魂的终极出口,艺术、宗教、哲学,等等,你选择了前者,而我选择了后者。
鲍:精彩!你读书后结晶了自己的东西,特定的站位又不断起发酵作用。我更多是身体感应。这应该有意思。
赵:互相启发、鼓励乃至刺激,作用也很大。不管是身体的感觉派,还是大脑的苦思冥想派,殊途可以同归嘛!映照,互补,借鉴……
灵与肉
鲍:我不想做幸福的人!在山上保养身体,回城里折腾灵魂。换个说法也一样:在山上修复灵魂,在城里折腾身体。坦率说,灵与肉的协调于我是很难的事,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灵魂不喜欢很健康的并与之协调自如的身体,它也不愿承认丰富灵魂有这样的需求,尽管这是个事实。关于一瓶矿泉水的洁净对滂沱的思想之河有没有意义,你不刻意但也不回避极端体验,然后掉头。这就有了你期待的三条以上的河流拍打着,闭眼睁眼都有恐怖的声音让你停不下。你没埋怨你,就如灵肉关系,谁怨谁?一个大的协调诞生了,在苦难抑或幸福的现实和璀璨实在遥远的星空之间,你被感觉调度着并且有了点感觉。
赵:灵与肉的冲突是人类自身的枷锁和恒久的主题之一,您活得真实、磊落,还有些许张扬……
山上山下之喻指、灵魂肉体之对比很贴切,也昭示了当下边缘文化人的自在与焦虑,清醒与迷失……且继续探索下去,屐痕即划痕,即思想的曲线,即命运的轨迹。
鲍:本来想大话题,现在看小人生。很自然就转向了。好玩儿!
赵:我们习惯了宏大叙事,不屑于琐碎细腻。但生活很实在,切口太大不易缝合。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不苟且,不牵强,自在就好。
文化批判
鲍:关于影像,日本的荒木经纬有些当代意义的推进,其余大都在美的过期且过剩的残羹冷炙那儿兜圈。时下连我窗外的鸟儿们叫得都凄惶了,美继续经营假象实在有些小儿科。这在一些西方哲人艺术家那已解决的问题我们至少更快捷地体会了,通过变态去接收或转移一些信号出去是视觉艺术的天职,好在你文字的机敏跳荡已然得心应手,背后有大量思想家资源可供调拨,而荒唐的现实每每闪避不开,这时的感悟就极容易和有当代语汇的视觉作品发生对接。在一个风都坏了的地方,只有艺术无言地穿越假象并安慰内心的通达。这个出口不同于排气排水管道可供挥霍,它会提醒我们和人类文明的间距。
赵:越来越感觉到文化批判的逐渐显影定型。不管借助于涂鸦还是变异摄影,或者文玩赏鉴之余的感慨。好在视野开阔,词能达意,前瞻也好,后顾亦佳,纵看成岭,横涉中西,凄惶苦读半生,只为这几年瞬间的碰撞与对接?
一塘烂泥半湖残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熟视无睹,意志消沉,不能早早下种,从淤泥和污水之中举出荷香来!
鲍:碰撞时整合,没这缘就一地碎玉,折射的光芒就会散乱,至少达不成量级,举不动荷香。才去世的铁娘子评说中国的说法不好听但足以警醒:只出口冰箱彩电,没有思想出口永远让人看不起。(大意如此)
个体的人何尝不是?
好在有艺术作标靶,不碰瓷,不走远(偏)。走中间道,这是智慧了。哈哈……
赵:文艺回避现实真相表明艺术家的堕落,哲学拒绝思想输入是哲人们的集体ED(阳痿)。
我们不敢说能走多远,至少还留一半清醒一半操持,当下,这或许就够了。
鲍:只好这样!这就很好!
尴 尬
鲍:这个时代,每天都有巨大的重力让你下坠,支持上升的反倒更多靠你自己发电。比如你和周遭抗拒着在一个热烈的欢乐场上心猿意马或索性灵肉两分,那出窍的升腾会打出另外的光让你的肉体对周遭表示虚假的认同,身体保护了飞扬的优雅。久久的那飘逸的灵魂会回来致敬并且抱歉,磨合总是焦灼的但必须进行,因为你想验证结果这无聊却有趣,你试着走下去腰膝酸软,因为思想重量实践了,它回到肉身短时发酵,真难为这个还算标准化的肉身了,灵魂在若即若离时有游丝样的悲悯。
——南京小记
赵:是万有引力作用,还是万人引领效应?总之,堕落总比升腾来得普遍,来得容易。
堕落与升腾好比塔基与塔尖,十分显眼地戳在那里,各有理由,各有快感,各有风光。
唯有你尴尬了:在堕落时想着升腾,在升腾中恋着堕落——也许,人生最为真实最为纠结的,不是第一、第二种状态,而是第三种状态,像“小三”一样有实无名,而又令某些人不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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