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生活印记
童年记忆
一
我叫李文祥,借用同事的话说是“50后”,村里人。据说,当初四邻八舍听说我取这个名字时,赞叹声不少,以后仿效者有之。那时,乡村有文化的人少,生孩子取名就很犯愁,大都是跟风走,随意叫,但亦不乏智慧。为保全性命、把根留住,取名字时往往会有意丑化,直白地表达心迹,比如,有的叫狗缸、臭臭、驴旦、兔子、老虎,也有叫拴柱、拴保、长根、长命的;有的为实现梦想、寄托希望,姓高的就叫高米山,梁家的孩子取名梁满仓,姓季的则干脆叫季丰收,还有的叫李发财、孙盼弟、要有全……诸如此类。这些名字有着强烈的象征意义,且意味深长,不简单。我父母给我取名字就是依着这样的思路拼凑而来的,只是希望我将来能有点文化,多些如意,因为他们吃尽了不识字的苦头和由此带来的太多灾难与不幸。
周岁时,全家人特意为我举行了所谓的“抓周”仪式。炕头上摆放上铜币、书、笔、大木碗与小铁勺儿,还有意将书、笔放中间,而我却上前扑向大木碗。虽说这是闹高兴,却也惹得大人们不快。我那无畏的举动着实让他们捏了把汗,担心我以后会是个“饭桶”。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的不少同龄人聊到“困难时期”的情况,会滔滔不绝,体会深刻,而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的哥哥姐姐长我许多,父母又勤快,“困难时期”他们虽然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但人多热气大,你弄一点儿,我挤一点儿,对我就是好生活。环境成就人,也坑人,没受过狂风恶浪的冲打,对人间冷暖的反应就迟钝。孔融四岁能让梨,而我八岁上学时才开始记事。
读小学时我虽然不算优秀生,却是学校的先进典型,这突出表现在带头交学费上,回回都能争第一,成为学校、班上的活样板,常受到口头表扬。这可不是件小事,这是办学过程中的一个突出问题,敏感而烫手。在那时人们的眼里,钱比读书重要得多,在家里你什么都可以说,就是不能提要钱的事,要是把家长逼急了,不是让退学,就是耍赖。在这种情况下,榜样的力量就显得十分重要。三年级期末要交新学年学杂费时,我又是第一,也是唯一足额到位的。老师在点名表扬我的同时,狠狠挖苦了几个“后进生”,要他们向我学习,这竟让我一连兴奋了好几天。长假过后,学校开始乱了,新书没的发,书杂学费的事没人提了,地主成分的班主任老师也不见了,让我吃了个哑巴亏,又没处诉说。
由于我那“特殊”表现,我也曾红极一时。那时我们将加入少年先锋队组织看得很重,班上首批入队的只有班长、组长和我少数几个同学,使之标志性地成为接班人。每当唱到“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句歌词时,我会有意将“们”字吃掉,唱成“我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并总是抬高嗓门,放声歌唱,感到无比的幸福,无上荣光。谁知好景不长,随着停课闹革命的风云变幻,我的“政治”命运也随之跌入了低谷。
一天,几个高年级学生忽然打出红小兵组织的旗号,说要招兵买马。当个红小兵倒很简单,找人打个招呼,表示愿意接受就齐了。但有一条硬指标不可回避、不好变通,即必须根红苗正,祖宗三代越贫、现实生活越穷越好。这些是我后来知道的,当时以为红小兵就相当于或高于少先队员。我就跟着同学去找人,结果别人都被同意了,唯独把我落下,说我是中农成分,政治上是团结对象,不是依靠力量。这使我的“政治”热情一下子降至冰点,明显感到低人一等,整天不是怨恨祖上,便是责怪自己投错了胎。
二
我们那个年代,上学就像生活战场的转移,也是成长方式的转变。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交给老师,就算放进了保险箱,放心不过,至于能不能学好,就看老师和个人造化了。而他们心理上与父母的疏远,犹如再次断奶,干脆利落。这些必然导致行为上的嬗变。头天还是个处处靠人的小不点儿,转眼进校就成了独立人,逢事要靠自己。
那时家长们能给孩子提供的资助包括学习用品,非常有限。我家还算富足户,也不过如此,“缺粮断顿”是常事。学业上不敢偷懒,更不能去偷,逼着你去想办法。削铅笔没有铅笔刀,我们就用菜刀慢慢削;写字时手要放轻,以延缓笔的“寿命”,直至用到抓不住时。这还不够,有的人还用树枝在地上反复写(练)生字,或做演算将得数抄在作业本上。有的同学胆子大,就隔三差五到乡村干部的办公场所捡烟盒当纸用。到用钢笔时,墨水又成了大问题,我们就从染布坊弄来染布水,配上炭和黑锅灰,倒点真墨水制成代产品,蘸着使用。越是如此想办法去做的同学,学习越好,因为这表明,他们本身用功,耗材量就大,又是在创造中谋条件、求进步,保持了一种乐观向上的心态。这对独立人格的形成,也会产生积极影响。
我们班成立的文艺小分队,更是白手起家。在班主任老师的指点下,我们自制二胡、笛子、竹板,借来锣鼓、唢呐,凭着想象力,因陋就简制作道具。印象中,我那老师可神了,没有她办不成的事。她懂乐器,识简谱,教我们唱了许多革命歌曲,包括二重唱、大小合唱、男女对唱、领唱;教学生打拍子、指挥,还大段大段教唱地方小戏。我们自编自演的小节目,也常让大人小孩乐开颜。如此动手动脑又显摆,带来的是快乐与朝气。小小年纪没有烦恼,而常有小小额外收获与成就感,这样的学习生活是幸福,埋下的是种子。话再说回来,这只是阳光面,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势,而更多的则是困境中的无奈与奋进。
记得上小学二年级时,学杂费好不容易凑齐,老师又让购置小黑板。心里明白,再花“大钱”去买那种昂贵的设备,比登天还难。没辙,便就地取材,自己鼓捣出的小黑板更实用。我们那时上学用的桌子是砖砌的,椅凳是自带的,桌子倒、凳子掉腿是常事。更要命的是,上体育课和课外体育活动竟没有一件器械、设备。面对现实,没有什么救世主,解决问题全靠自己。我们几个学雷锋小标兵又当泥水匠,又像小木工,时常这敲敲,那修修,保证了基本设施的完整性与安全。我们放飞想象力,土法上马制作的毽子、跳绳、乒乓球拍子、案子,数量多而有创意;我们自己设计、手工制成的陀螺,涂上颜色,看上去有一种特别的美……
那时的学生精神状态好,私心也少,生活处处见阳光。清晨,挂在校园那高高树枝上的预备钟(声)响过,二十分钟内学生必须进课堂。偌大的村庄,钟声覆盖有限,谁家也没有钟表,都是三三两两相互约定,彼此关照,结伴而行。一次,我大老远地去叫同学上学,那同学夜里发高烧,折腾了半天也起不了床,我扭头快速赶往学校,结果还是迟到了。就这照样挨罚,在教室门外站到下课钟响,心里也没什么,更没怪罪那个同学。那时都是这样。我们班三十多人,都抢着早起床去叫一位聋哑同学上学,拦都拦不住,坚持了好长时间,谁也没什么目的。
那时校园更热闹。下课钟声一响,一个个像放飞的鸟奔向栖息地,玩命折腾。你追我赶,打打闹闹,甚至发生肢体冲突、流血事件也不稀罕。这是青少年活力旺盛,能量释放的表现,这种捣蛋是好事,要给予尊重,不可扼制。有意无意中,学校遵循了这一规律,为孩子们成长创造了一个如此好的环境。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底线,突破了底线,性质就变,如果那样,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一回,一位男生趁课间活动时,将一只死老鼠偷偷塞进女生书包,被发现后她吓得差点昏过去。气得老师将那男生猛地拽过来,又一把甩回去,接着用胳膊把他给拐到门外,拖到好远。这并没完,还必须让他随家长一块上门赔礼道歉。实际上道歉认错这种事并不用老师嘱托,大家都自觉得很,似乎认为是天经地义没商量。同学间打架不管怨谁,大人肯定会先批评自己的孩子,再劝慰对方。要是动手打了人,那再有理也变得没有理,老师家长会齐心协力狠狠教训打人的那个。在这种环境中,用这种方法熏陶、教育出的孩子,懂礼,明理,有是非观念,也皮实,经得起摔打。那时就没听说过因老师家长批评、管教严厉而离家出走、出事的,应当说他们的心理素质是不错的。
回想起来,我们的少儿时代物质上享受的少了些,而从人生的长河来看,得到的和享受到的却不少。那是财富,很难得,也长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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