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中经典:四季流光》:
“喂,看这张。”灰坎肩举着自己的相册,那里有几张都是单独的照片,这正是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当时总这样赞叹,现在四个老妪中哪个是她?我很希望她们能看见我,我会告诉她们当初她们是多么美,可是还是没有人看我一眼。对了,我还要告诉她们,最好不要那“四公主”的绰号,我送你们一个“四季女儿”,怎么样?可是我马上感到,女儿的称呼对她们已经不合适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四老妪”,等到我又听过她们的几段谈话,便知道她们可以明确地定名为“四个未亡人”。
不对,应该是三个未亡人加一个未嫁人。
她们都是一个人,可以想象从那“公主”的花团锦簇的热闹中走出来,越走花朵越少,越走树叶越少,花也少叶也少,只剩个自己和装满过去的影集。
影集是丰富的,我记起有时在图书馆里遇见她们。如果胡烁在我旁边,总要挤眼说“来了来了”,引得许多人抬头看。你们破坏公共秩序,我心里说。却忍不住要看一看,看又看不清,只觉得一团光彩,那是青春的光彩,永不可再回复的宝贵的光彩,现在勉强在影集里存留。
现在影集中出现的春的照片是在图书馆门前,她照这张照片时,我从那里过,拿着照相机的正好是胡烁,我们同系又同班,已经不是陌生人了。这时又走来一位同学,比我们高一班,是系里的才子,名叫扶苏。我始终不清楚扶苏两个字是他的名字还是绰号。于是我们谈论着图书馆的建筑风格,我和胡烁抢着炫耀自己的知识。春笑了,笑得很开心。扶苏并不多言,只看着春微笑。春就这样开心地笑着,参加了南下工作团。以后像参加革命的一些漂亮女学生那样,嫁了高官。谁是你?这里有你吗?“儿子来信了,”薄呢帽说,“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来信。”干枯的脸上漾过一丝微笑,那只张开的眼睛也亮了一下。我的心微颤了一下,是了,你是春,残留的春。
春南下以后,我便把审美的眼光对准了夏。夏的漂亮带些豪爽,她唱女低音。“我家有菩提老树。”灰坎肩在翻阅相册时,哼出这个乐句,我认出了,你当然是夏。
宽大的坎肩正适合她跋山涉水。我听说她后来参加了绘制地图的工作,也许是在地质队,好像还当了一回右派,却不知为什么。
“女儿说,她们那里已经下雪了。她们把孩子放在雪地里冻,有这样的吗?”她似乎在为外孙抱不平。有女儿,有外孙,丈夫呢?是何人?“要是有雪橇就好了,最好用鹿来拉。”紫红帽说,这该是冬说的话,但她不像冬,她的冷气不够。她安详从容,两手放在膝上,目光看着远处。这种神情我见过,因为她有一张这样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当然比现在要年轻很多。
那么,她是秋了。她是位颇有名气的比较文学专家。
这几年,这门学科很走运,经过多年的闭塞,人们觉得很需要学贯中西,什么都想比较一下。秋的出头很得天时之惠。
其实我和秋最熟,因为我虽然学的是建筑,却对历史很有兴趣。听过辛校长的课,有时还到他家去。我过去对秋的好感没有对前两个季节那样深,不是因为她的美逊色,而是因为像她这样的人总是给人一种距离感。
那沉默的自然是冬了,她给人的距离感长不可测,不过她也有一种冰冷的、不可亲近的美。胡烁说:“冻死人是个怪物。”四公主绰号的一部分原因是秋的父亲是校长,另一部分原因就属于冬。不知什么人发现她原是明朝宗室,至少也是个郡主一类。这话当然待考。其实那时对公主郡主什么的还没有现在兴趣大,有些人瞎起哄而已。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