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论艺自二○○五年始,我便持续地访问逸之先生,那年正值他古稀,第一次交谈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经冬的花草此刻感时萌动,先生的心绪十分怡悦。
我从先生学至今二十年了,深知此老厌于接受采访,相约我们的交谈不预为规定题目。老人对上电视之类很回避。他说:“当摄像机对准自己时,我便很恐怖。”我们在屋顶的花园中围石桌而坐。花园极简率,经冬的葡萄此时只有枯藤,而墙边的草卉已稍呈绿意。先生指着藤、卉说:“这是最美的,交替时节的万类,展示着一种希望;美好的景象是展现于美好还未到来之时的。你得在枯萎、凋零中去寻觅美。”他指着藤说:“由于水分的消失,藤枯了,剩下的只是坚韧的枝条,而这恰好是中国书画线条所取范的。”接着他反问道:“为什么枯藤老树就不美呢?或者说,为什么枯、老、残、瘦的物态对国人会有这么大的诱惑力呢?”我无言以对。二十年来,我只是强烈地感到,这个瘦小而且背驼头秃的老人,似乎是一台运转不停的思想机器。而这“思想”是地道的华夏牌。他常提示我得从寻常的现象中去发掘并不寻常的美,倘使对悠然而逝的白云、如歌的涛声以及落英零叶都麻木无感,那么你便不该学艺术,尤其不该学中国艺术。他说中国的书画,纯然是精神之花,它完全抛开逻辑与自然秩序,而去追踪造物之理,简单地说,其笔墨是用以写“道”的——它是画“道体”,而非物体。
在品了一口茶后,他开始抽烟,并不断地挥手划散烟霭。这个健谈的老人常在滔滔谈论之间戛然停下,这是他的习惯,新的思想或者困惑正在这沉默中。
他极推崇罗丹,他说罗丹创作了“思想者”,而他本人正是一个伟大的思想者。老人说,没有任何艺术家如罗丹那样明确尖锐地预言二十世纪艺术之弊,赤裸的感官刺激及浅俗的主题,完全源于思想的贫乏。每每讲到艺术家的浅俗,老人都异常激烈。他说这是根本性的!人道精神的沦丧,崇高精神的泯灭,使艺术俗不可耐。老人愤愤然了,他说:“看看吧,插科打诨、龇牙咧嘴、装神弄鬼、飞檐走壁,一切足以招引小市民的玩乐,都走红。你应该明白,在舞台上吐痰擤鼻涕,比演奏贝多芬的曲子,更能赢得掌声。当玩世不恭成为风气,艺术家热衷于做鬼脸,艺术与油滑相伴时,堕落便无可免了。”先生的观念很贵族化,他说过,小市民的趣味是伟大艺术的宿敌。“广大群众”“人民大众”,只是政治家取悦的对象,而艺术家必须拒绝、摒弃庸俗趣味。园中茶话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两个小时,我承认,先生的种种高论我一时还难以认同,即使如此,我依然大受震动,其原因是我对艺术的理解太主流化,种种另类的学说,接触甚少。我的知识来源,主要是大学里的“概论”,恰如先生所云,这些“概论”教师,甚至连艺术也不喜好,盲人瞎马,能不误人子弟?严冬后的暖意最令人适然,这花园,这园中的石桌、枯枝、老藤,宛如宋元画家笔下的“山居图”,然而,先生的观念却极富批判性。也许,真知识在这样的“山居”清谈中才能获得。
几天后,我们又接着老话题谈开了,不过相聚的地方换在了书斋里。书斋仍极简率,先生似乎更习惯于散漫的环境,或者说,过于整肃洁净,反令他局促。书案上稿笺堆积,砚台、旧的文玩及毛笔、钢笔都零乱散置着。室窗面向山丘,这时,已是野绿勃勃,而白云蓝天恰好在春绿的上方,大自然的色彩分布壮丽辉煌。我暗自问道,为什么一个现代人要将私宅取个古旧的名称呢?先生名其室日:“三一斋”,这显然是有寓意的。我妄为猜测,大抵人至晚年,“复古”“怀旧”是常态。入座后,先生沏茶相待,新茶在玻璃杯中,翠叶展绿,色形悠然,我似乎找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这是一种文化的感觉,确切地说,是中国文化的感觉,随意清淡而又有点儿玄远难测。
先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隐思,在抽了一口香烟后,习惯地用手拂散烟霭,接着问道:“你是否以为我是一个怀古的老人?”我告诉先生:“如果‘怀古’没有负面的含义,那便可以这么说。”老人笑了,且不断地叨念,“。怀古,怀古”。接着,便滔滔言说以订正我十分笼统的说法。“如果只就文化讲,具体地说,只指艺术,那么,你的说法是对的。“怀古’不应附有政治色彩。往古的政治,从制度到理念,都不值得去怀念,而艺术不然,艺术的优劣不应当以时间去衡定,相反,漫长岁月过滤出的,才是清醇的佳酿。
”说罢老人指着书架上的《苏东坡全集》《李太白全集》,又翻开了王右军的《兰亭序》及马远、黄公望、石涛、八大山人的画,然后慨然曰:“这些能不令我去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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