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井记
“煤矿”一词,在我的意识深处埋藏了多少年,它所表达的是沉默、封闭和严酷的生存境况,一个朦胧的死亡影子,一副转世的精神骨架,一团由于巨木和野草朽腐酿就的地火。
通过小说、戏剧和电影,借助于某种奇特的想象力,煤矿笼统地保存在我的脑海里。“矿井”、“底层”与“令人扼腕的事件”,并置于图像或文字博物馆,让人徒生哀叹。从作家们对矿区令人心碎又合理想象的描绘,到“莺歌燕舞”年代有关“夺煤大会战”虚虚实实的报道,尽管手法大相径庭,但共同点是刻意渲染煤矿工人辛酸生活之上的欢快表面。
随长广煤矿的7矿矿长和技术员下井时,它——一个并非虚拟的煤矿一一经过长期的沉默之后,突然向我敞开,在头脑中注入一道令人眩目的强光,带来一次与登上月球表面相差无几的感觉,看到了一个陌生而酷烈的奇境,一个几乎被完全遗忘的角落,体验了与日常迥异的另一种情景——短短几个小时里,我有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经历。
直到换上矿工衣服,戴上安全帽,打开矿灯之际,我们这些准备下井的人还是好奇的、跃跃欲试的,脸带微笑,互相调侃,似乎正在穿上一件漂亮的太空服,准备登上向往已久的宇宙飞船载人密封舱。矿井是我们所十分陌生的,我心想,亲临矿井绝非影像与幻觉所能取代的。
事实上,等待我们的不是造价昂贵的密封舱,而是用钢板和铁条焊接而成黑乎乎的铁笼罐。远远看上去,它显得那么粗糙和笨重,带着满身污泥,十几个人进去,“铁笼罐”立刻显得十分拥挤,井壁的水沿着顶部滴下来,在黑暗的井中我们都淋了一场“雨”,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穿越了将近l000米复杂的地层,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这个情景很快使人联想到,知识阶层和社会精英们的那些考察、体验,或所谓的“田野调查”,终究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他们所记录的,是从“我”的视野里看出去的世界,“我”的存在成了一种测不准的干扰。在我看来,曹锦清的《黄河边的中国》,算得上一部颇为原汁原味的田野调查了,记录中原农民的家计与交换的细致程度,在中国非虚构类作品中无出其右,但读下来回荡在耳畔的最强大声音,依然是作者的主观感受,和黄河水流声一样不绝于耳,干扰着我们的阅读。
井下是另一个天地,虽然我们没有失重。我所看到的,是近于“虚无”的黑,是从小我们所接受的教育中并不存在的黑,那种黑是煤炭的暗中之黑,还有进入地底深层那种挤迫神经的空间之黑。当我伸出两手时,抓住的不是“物质”而是“概念”,黑的概念,况且黑色继续延展着,直到你初步话府这种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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