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不愿戏剧化
如同两人世界,不拍出来不晓得效果如何,有些调整亦然,不把每一套修改拍过一遍,永远无法得知哪一种效果更好些。
少年向隐娘叙述古镜之语以及自己身世的一段,剧本中原先是放在日暮时分,桃花源村村长家院子里,忙碌磨镜一整天后的少年收拾磨镜器具,对着好奇探看的隐娘解释。侯导第一次调整,将这一场改到了同一天的深夜,同样在村长家院子,也就是蒋家农舍,镜头由屋内倚着墙睡着了的聂锋,向左 pan 过狭小的前面门廊,来到院子中央升起的火堆,火堆旁的少年,抚弄铜镜沉入了回忆中,久久方才察觉到隔火堆注视自己的隐娘目光,乃大方递出铜镜,娓娓道起铜镜从何而来、自己从何而来。
这一场戏让妻夫木聪瞎担心了颇久,本以为整段对白完全要用中文来说,敬业如他,并非懒得学中文,而是担忧怎么讲都讲不好。侯导告诉他,绝不干逼演员硬说自己不熟的语言这种事,第一个效果就会很差,演员不可能表现得好。所以《悲情城市》,他宁可让梁朝伟当个哑巴 ;《海上花》,把梁朝伟的王莲生一角改作广州来的买办,仍说自己的母语,偶尔一两句生硬的上海话也符合剧情需要。
妻夫木聪放了心,上戏时,自行调整了他的对白,调整不大,效果却自然很多。我们原先的设计是,少年第一句话“唐土古镜,妻家的传家宝,能避邪驱魔”,用别扭的唐语道来,因语言不清,下一句“万物里,老久老久成了精的,能幻化成人形,炫惑人,只有铜镜可以照出原形,所以古来的入山道士,皆用明镜悬于背后,则老魅不敢近人”,直接改用日语(片中称倭语),接下来自己的身世一大段也用日语说,故而他要练习的只有第一句中文。在待戏时,却听他连接下来的“万物里……”也在练习,以为他搞错了要提醒他,才晓得是他要这么改的,认为下一句话直接改口的转折太生硬,遂改作中文续讲了“万物里”后,少年词穷了,轻微的“啊、呃”了声,尴尬一笑,用日语流利开始道来 :“老久老久成了精的……”这样的改动非常好,侯导认为,这代表演员机灵,同时能充分掌握自己的角色。在日后的演员访问中,妻夫木聪自言最 满意的就是这场戏。
我们工作人员也普遍觉得把这场戏搬到半夜极好,一来是剧情安排,这是剧本中最 忙碌紧凑的一天,日出前,田兴聂锋、元家黑衣杀手、隐娘等三组人马大玩连环追逐 ;到了早晨,隐娘与少年联手救下田兴聂锋 ;中午自村店出发,途经海蚀岩洞上山 ;过午到桃花源村,少年磨镜,隐娘看顾聂锋 ;暮色,两人终得偷闲,乃有了这段铜镜与身世之语……接下来,剧本就“一宿沉寂”带过,如此到了次日清晨,方才有了隐娘与精精儿殊死战。时间衔接上,似乎下午太过忙碌,而晚上空白了一大块没有任何交代,将这场戏由下午搬到晚上,正好填补了这空白,联系出了一条完整的时间线。
二来是戏剧效果,调整到深夜的这场戏分外有味道,戏剧效果足。大九湖万籁俱寂的深夜,天幕澄黑,星河如缎,入耳惟有虫声唧唧,妻夫木聪独白的嗓音低沉好听,兀自回响在巨大的寂静下,宛若直叩心头。火堆旁的两人,火光明亮脸孔,使两人轮廓更加深邃好看,尤其是专注听着少年独白的隐娘,眼珠子中映跃的火光,更衬其专注热忱,让人相信这场戏所传达的,尽管少年兀自用日语叙着,隐娘却是听得懂的。
喜欢这场戏的人占大多数,那一晚收工,人皆沉浸在方才的美好氛围里,想听侯导好好点评夸赞一番,却见侯导搔抓脑袋似不甚满意。
“(这场戏)放在这里太刻意,好像安排的一样。”侯导也没明确指出哪里不好,但了解他的人都明白,侯导就是感觉不对。“好像安排的一样”,侯导的老习惯又发作了,但凡对侯导有点认识,都很清楚侯导这点好恶。“如果想出来的每场戏,都带有作用和目的,这个场景引起下个场景的发生,下个场景旋即又搭上下个场景,一个连一个的,侯孝贤立刻就显得不耐烦,龇牙咧嘴道 :‘太假了。’此应该就是郭松棻说的,可以去‘圆’而故意不去‘圆’的那个意思罢。”《恋恋风尘》书中是这么描述侯导此一习性,在他谈论这场夜戏时,当年“龇牙咧嘴”之色浮现无遗。
至于我们劝他的,这场戏搬过来,一整天的时间线会比较完整,隐娘少年不会天亮忙到天黑结果到了晚上没事做。侯导瞪大眼睛 :“没事做就没事做,人哪有一天到晚都有事做的?没事做就去睡觉!”
回头去翻翻天文的《恋恋风尘》一书,不难发现,从《恋恋风尘》到《刺客聂隐娘》,侯导不见丁点妥协。《恋恋风尘》主要记叙了该片前期的剧本建构与后期的剪接调整,各篇章着眼点不同,侯导不爱严谨的结构、不爱刻意安排、不爱直线叙事、不爱分镜、不爱设计的东西、不爱伸进来干预的手……总归出一句话 :就是不愿戏剧化。也许真是没办法逼他拍出一部商业片吧,先前拍摄玉玦或精精儿面具,稍微拍摄个特写镜头介绍一下这些关键物品,暗示说它们很重要以后还会一再出现请多看几眼噢!侯导才看着 monitor 便大摇其头。
“我操,我怎么会出拍这种商业片镜头来?”侯导这么嗤笑自嘲着。
不过我难免也学学天文,当侯导又对他认为太安排太戏剧化的桥段动刀时,向他抗议 :“导演,我们又要少几千张票房啦!”侯导笑笑,照砍照删不误。
到此渐渐能明白了,何以当初侯导宣示《刺客聂隐娘》将是一部商业片,他会尝试大量戏剧化手法时,所有同他合作多年的老伙伴们都耸耸肩,摆出一副“听听就好”的神色。
结果这场戏调去了利川重拍,地点在谷地与岩洞交错间,电影里的时间则是稍早,一行人要从村店登山道桃花源村的半途。侯导认为,人在行路时心思空白,容易东想西想,加上四周若隐若现的空谷山歌(是当地人真正歌唱的环境音,而非特意录制),仿佛能掺杂着当年新婚妻子莺舞于庭的乐曲,隐娘又是那么美(大家打趣笑道,还是除了采药老者的那头黑驴外,方圆几里内惟一的雌性生物),很容易就引发少年对故土的思念情怀。少年对隐娘自述身世,侯导希望在“更不经意,更不安排”下发生,最 终方案是在一行人午餐稍歇时,隐娘与少年为长辈们收拾碗盘,不经意地谈起,比起张力十足的夜戏,改
在这里似乎有点平淡,然而侯导依旧觉得太刻意,最 好是“两个人连坐都不用坐下,站着讲完”,例如为马整理鞍辔,站在马边把话说完。
……
——法国《世界报》
★她录影机般,翔实记下了全部过程,《行云纪》,这本我称之为“留下活口”的证词之书。证词?是为谁做证词?为一部我们曾经触手可及的想象过,却始终未被执行出来的慑人电影做证词。
究竟,从剧本到银幕上的电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西方龙有翅膀,东方龙靠交通工具行云驾雾。而神龙见首不见尾,却碰巧叫海盟憨胆见着了,近身观察没给电灼雷劈阵亡,倒留下了这本活口之书。?
——朱天文
★海盟整个人心思敏捷,记忆力太厉害了,是非常纯质,很直接的人;然她对事务的理解又非常复杂,可能跟她的家庭父母、大姨有关。我感觉她清清楚楚,其实非常难得。观看我决定的这个最后版本的《刺客聂隐娘》,一般人可能是比较困难。看过海盟的书,可能会比较清楚吧。
——侯孝贤
★我看完海盟的侧记,觉得它一定会发挥一个作用,但我好奇侯孝贤看过这本书之后怎么想,会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以及将来读过这本书和看了电影的人中间的关系,我真的很好奇。这本侧记其实在重新解释这部电影,它把框外侯孝贤没有框进来的东西,帮我们布好了。我们看完这本书,就知道原来老侯就只take这些东西,其他都被丢掉了。我非常感谢海盟做的这件事,看了这本书再回头去看《刺客聂隐娘》,那个领悟跟感动会非常不一样。
——杨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