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珠还》:
晚霞将金边镶在乌镇西栅一座复古的明清建筑屋檐上,中央牌匾上“孔另境纪念馆”六个字苍劲有力,是王元化伯伯手书。乌红门框抱柱上镌刻着对联“坦荡胸怀不脱文人本色,宽宏气度长留达士高风”,那是1979年6月在上海龙华殡仪馆为我父亲平反昭雪大会上,秦瘦鸥先生送的挽联,2007年4月孔另境纪念馆开馆时,由书法家陆康先生题写。
那是父亲纪念馆开展之前一个冬日,我大姐海珠在那里驻扎布展已经忙了好几个月了,我关心得很少,正好《东方航空》杂志的朋友想去乌镇采访,便领她们驱车前往。
父亲的纪念馆中,有实物一百六十件,很多都是我非常熟悉的东西。离开四川北路老家已经二十多年了。乍一看见这些老旧的物件,我很兴奋,笑着不停地向朋友介绍。突然,我停留在一个玻璃展柜前,愣住了。明信片,这几张泛黄的明信片,有父亲笔迹的,妈妈名字的,写着需要物品的方块卡片,我以为早就消失在世上的这些纸片出现在眼前,猝不及防!急急的,我要拿出来看看洁攀。
乌镇旅游公司负责接待我们的小高找来钥匙,打开玻璃柜,取出三张泛着黄的明信片。拿在手里,我眼镜片一下子模糊了,说,这是我爸被虹口分局拘留的时候从里面写出来,要我们去送东西的明信片,是我少年时的噩梦。
我家是新式弄堂的街面房,我们住三楼,信箱设在底楼大门进来的走廊上,木头信箱正面有一小方块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邮件。我家信件报纸比一般人家多,一我父亲是知识分子,二我哥哥姐姐亲戚在外地多。明信片不同于一般信件,它正面是地址,上款收信人,下款邮寄人。翻过来,写的内容一目了然,一般人们是为了快速传递信息而又省钱而寄明信片,上面写的都是些不干紧要的字句,方便阅读。也有喜欢集明信片的人,为的是漂亮的图片和珍贵的邮戳。我家信箱中明信片很少。
至今我还记得1968年7月4日那晚。晚饭后,我在父亲书房闲坐,先是有人来敲门,是不常见到的里弄干部,站在楼梯上问我家还养鸡吗?我们有点莫名其妙,城市里不准养鸡之后,我们一直很守法,早就不养鸡。父亲搭了一句腔,你不相信可以上晒台看看。哦,女干部听见父亲说话,脖子伸长张望了一眼,讪讪告别。没隔十分钟,楼梯门再次被敲响,声音沉重有点不同凡响。开了门,上来一群高个子的公安人员,大皮靴夸嚓夸嚓响。领头的问父亲,你是叫孔另境吗?父亲说是的。他说,跟我们去公安局走一趟。我妈妈在旁急了,问你们什么事情?那人不理我妈,对我父亲说,去谈谈话,谈完就回家。我妈她一急就要口吃,鼓足勇气问,拘……拘……拘留证呢?那人居然笑了。
父亲站起身,阻拦妈妈再说话,关照她去收拾几件衣服,拿上洗漱用品。他自己到写字台上把每天要吃的药拿上,还拿了两包香烟,接过妈妈递给他的换洗内衣裤和一只搪瓷缸子牙刷毛巾,跟着公安下楼。等到楼梯门“砰”地被关上,我飞也似的往东面房间沿街的落地钢窗跑,赫然看见楼底下真的停了一辆吉普车,过一会,看见父亲无声地从弄堂口出来,上车,车开走。
回到大房间,妈妈已经急得六神无主,幸亏慌忙中已问到是虹口分局,她和大姐商量第二天请假不上班,一起去问究竟为什么要把父亲抓去。大姐气愤地说,一定要他们出示凭证,不能毫无依据就抓人。
父亲就这样消失在黑夜里,那年我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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