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生命的升华
或许正如桑塔格所预言的那样,像癌症一类的疾病,随着科学的进步与现代社会的日趋复杂,那种将事情简单化的隐喻已不能满足现代人的需求,单一疾病的隐喻变得愈发显出局限,以往的疾病隐喻已经很难取得昔日的效果而辉煌不再。洛夫将疾病意象诉诸诗作时,大概对这一点也同样有所洞察,只要再次回顾我们对洛夫诗疾病意象的梳理,便会发现越是诗人晚近的作品越是只有在较少的情况下才直接提到疾病。虽然前文我们列举了诸多在医学上有名有目的疾病,特定的疾病名称亦不下十种,但整体考察洛夫数十年的诗作,这些名目的出现频率终究不算高,似乎洛夫不倾向于罗列医学上的术语,就好像刚刚分析过的“肿瘤”与“毒瘤”,虽然属于癌症的范畴,却几乎没有“癌”、“癌症”、“癌瘤”等用词。取而代之的写法是描慕疾病的症状,这也就是我们在本章早前部分的统计中所发现的一个结果(参见本章附录二)。这样处理,大概就是要模糊单一疾病的界线,从而突破某些传统疾病隐喻的束缚。
然而,恰在此时我们触发了一系列长久以来困扰文学疾病主题的疑问,那就是:疾病的界限在哪里?谁来断定文学作品中出现的“疾病”之所以为疾病?是医生还是作品的作者?或以一般众人的理解为前提.说什么是病态或日不正常?波兰特认为,文学中的疾病这个题目预示着通过疾病达到界限的逾越。波兰特指出,表现在艺术和文学中的常见的人类疑难问题“并不一定要从疾病这个角度去考察,然而却可以作为文学的疾病主题的发端,例如描写毫无节制、恣意纵情的状态,这种状态升级以后就接近于病态……这类作品越过了通常和非常之间以及健全和病态之间的界限”①。
若从这种“界限超越”的观点出发,把洛夫诗歌里最常见的疾病症状(包括“咳嗽[咯血]”、“盗汗”、“潮红”、“呕吐”、“消瘦”、“疲乏”等)综合起来,不免使人联想到“结核病”这个颇受重视而又隐喻意味极为丰富的疾病,同时肺结核或痨病又常常作为令生命升华的隐喻来使用。日本评论家柄谷行人(KARATANIKojin,1941-)说,“蔓延于社会的肺结核是非常悲惨的,而文学中肺结核作为隐喻,经由文学而神化了”①。这种文学上的“神化”,通过桑塔格的解读,表现为四个方面:(1)结核病曾一直被情感化地加以看待,被浪漫化地加以处理;(2)易患结核病的人多是生性敏感、耽于感情,他们脸色的苍白与潮红表示了热情的顺从与举止的亢奋;(3)肺结核发生的部位处于身体上半部,属于精神化的部位,因此获得相对应的精神化品质;(4)结核病患者的死亡也被美化,被赋予道德色彩,死于结核病的人被视为具有浪漫人格②。桑塔格甚至断言,世界上没有一种疾病能像结核病那样,成为人类理想和激情的源泉③。
只要略微对比一下肺结核的病发症状——“呼吸短促,声音嘶哑,食欲不振,体重和力量逐步消耗,胸腔疼痛,梦中盗汗,吐血和杂物,脸部晕红,手足发热……持续的体质损耗,直至死亡”④——那么便可看出,洛夫诗没有明言的病症描述大多具有指涉结核病的意味,我们对照癌症,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分析。
首先,相较于癌症,结核病被视为症状对比极端突出的病:苍白与潮红,一会儿亢奋,一会儿疲乏。这种阵发性过程可经由“咳嗽”这个被认为是结核病的典型症状看出,“患者痛苦地咳完后,又疲乏地恢复到原来的状态,缓过气来,正常呼吸;然后,又咳开了”⑤。癌症则与之不同,不带有那种据认为是结核病特征的矛盾行为的对比——亢奋的举止、热情的顺从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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