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高级检索
高级搜索
书       名 :
著       者 :
出  版  社 :
I  S  B  N:
文献来源:
出版时间 :
那个时代的肖像:鲁娃小说集
0.00    
图书来源: 浙江图书馆(由图书馆配书)
  • 配送范围:
    全国(除港澳台地区)
  • ISBN:
    9787510822834
  • 作      者:
    (法)鲁娃著
  • 出 版 社 :
    九州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13
收藏
作者简介
  鲁娃,女,曾经的媒体记者,曾经的报告文学作家,发表、出版一系列非虚构文学中长篇,获奖多项。上世纪90年代移居法国,中断写作10余年。其后重拾旧笔,发表、出版短、中、长篇小说、散文《那个时代的肖像》、《诺曼底的红色风景》、《遗嘱》、《女儿的四季歌谣》、《欲望之桨》、《他乡回眸》、《101温州人走世界》等作品近200万字。
展开
内容介绍
  《鲁娃小说集:那个时代的肖像》收录了鲁娃的七篇中篇小说,分别为《那个时代的肖像》、《爱的最后舞蹈》、《诺曼底的红色风景》、《薰衣草》、《寻找三色旗》、《遗嘱》、《西班牙冰层》。“遗嘱”是关于法国的故事。故事里克莱贝尔太太的乖戾,夏利的玩世不恭,还有“胡子”痛快淋漓的善恶爱欲都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表达,荒诞,浪漫,很法国。《西班牙冰层》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描写了发生在海外温州乡邻群体里的一桩血案,借以从人性深处打捞一点动因和理由。
展开
精彩书摘
  那个时代的肖像
  鲁娃
  1
  父亲从闸口一出来,我就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
  七八年不见,自小留在印象里的风流倜傥已水一般在岁月里蒸发掉了。我接过推车,说,
  爸,您来了。
  他嗯一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无数面孔晃来晃去,是斑驳陆离的色彩。陈旧的戴高乐机场就像一片汪洋,吐纳着千流与百海。父亲淹没在这片汪洋中,即便走在身旁--上身微微前倾,两臂长如螳螂,肩了一个瘦削的脖颈,还是找不着人的感觉。
  可是父亲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在哪里,哪里都是一团亮光,亮光上是飞来掠去的眼睛。小时候在那个叫北贝的岛上,父亲牵了我的手走过飘散着鱼腥的镇街,满街的人都与他嘘寒问暖,身前身后落满善意的追逐。尤其那些脸面黝黑胸乳饱满的女人,更是目光灼灼地看他并心不在焉地夸我,夸我伶俐,夸我俏。偏偏那时我瘦得像根绿豆芽,瘪着唇,肿了一对大眼泡,自己照小镜子都沮丧,哪里知道大人们是借女儿来迂回取悦她父亲。
  其实更确切地说是父亲取悦了北贝。只有天高海阔中的一个小岛才能成全父亲这样出生大家气质文弱的男人,哪怕他犯了这般错那般罪,从省城名牌大学流放而来。打鱼人经风经浪,才不管这些呢,照样画像一般供起来,中看就行。当然父亲不止中看,他还教会岛上孩子读书写字,把山坡上那个竹篱笆围起来的小学校操持得有声有色。原是几间破屋,父亲带孩子刷白了墙,漆了窗,再在墙面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气象就焕然一新;又把断腿断胳膊的桌椅板凳修修补补,让孩子依次坐下,书声琅琅起来。父亲还在屋前山坡的榕树下挂了一只钟,敲钟时风鼓荡起他的白衬衣,那钟声弥散开来,受用的就不仅仅是耳膜了。等那钟的尾音落下,岛上就凭空多出一份新鲜的温润,一份不明就里却又隐隐约约藏了某些期待的诗意。于我,自然就沾了父亲的光,一条镇街走到底,竟也走出了丫头片子的玉树临风。踅回来,散了市的小街已然稀落,仍有屋檐下打闹织网的渔家女人鬈毛鬈毛地叫着父亲,亲昵里藏了露骨的挑逗。鬈毛是女人们送给父亲的美誉,有俊男的意思,是世俗的性感。女人的眼神痴痴的,来来去去,罩了父亲额头那绺鬈毛,像流动的烟云,却有份量。父亲对我一笑,甩了甩脑袋,那绺鬈毛愈发飘逸起来,是真的好看。回头便对母亲学舌,母亲嗖嗖刮着鱼鳞,说,看是好看,就怕留不住。
  那年我不满六岁,现在回想起来,该是最后一次景仰父亲。
  母亲是岛上的女人,却肤色白皙,经年在海滩拉梭织网也晒不黑,就有了身体的本钱,俏的本钱,从那一堆黑黝黝粗糙的渔家女中脱颖而出。她识不多的字,却有一手好枪法,得以外婆真传。外婆曾是风靡全国的海上女民兵,华东军区大比武得了神枪手称号,据说能百步穿杨,当年的飒爽英姿上了彩色图片,挂满渔家晾了鱼干的墙头。渔船出海打鱼,红脸膛的渔人们也让她在船舱里陪着,她在画像里迎风而立,枪刺挑着寒光,脸容与脚下的礁石一般严峻,典型那个时代船夫眼中的美女。可惜到了母亲,少小练就的看家本领不再吃香,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英雄巾帼成了一枕旧梦。便把枪靶对准众矢之的的父亲。俏丽的蚕眉白皙的肤色壮了胆,母亲提了串活蹦乱跳的鱼一阵风卷上山坡,推开父亲垒了土墙的院门。父亲在灯下抬头,愣怔着,没来得及醒过神,那串鱼就飘着鱼腥扔进了他的怀。屋里有些昏暗,父亲抱着奄奄一息的鱼,看见两段无遮无拦白如莲藕的手臂,闪着耀眼的光。母亲那天穿了件无袖布衫,上面印了细花,起伏的胸脯高高隆起,那些散花就簇拥到一堆,对着父亲开放。父亲被灼慌了神,心随眼睛四下躲避,还是避之不及,撞上蚕眉下一对洞黑的眸子。火辣辣的眼神其实也不陌生,曾在镇街的各个角落子弹般射杀过来。父亲无缘由地退了一步,抱里的鱼就哧溜滑到地上,吐出一串气泡。
  这个黄昏的西天有绚烂的云彩,照得后窗那竿青竹斑驳的红。门前树下那只钟亮着,一动不动,惊心动魄的声响藏入了静默无言,父亲后来悔不该当初的一段孽缘就此掀开扉页。父亲是六十年代最后一拨大学生,课没上完革命就起来了,父亲一派无冕之王的名记做派,虽然品学兼优,却做不来革命勇士,只好躲在幕后偷窥如火如荼的闹剧。不曾想革命是躲不开的,你不闹它,它就闹你,便成了白专典型的一个枪靶,张挂在不断变换布景的台子上,直至落幕。发配小岛的水路望不到尽头,天下着雨,父亲倚了锈迹斑斑的铁栏杆读女友给他的断交信,失神的眼珠轮动在墙一样灰败的脸上,与海天浑然一色。雨水打在信笺上,字迹洇为淡去的一团墨痕。父亲松了手,信笺纸鹞般盘旋,被恶浪吞没。抹一把脸,父亲似乎把心也做了一次海葬,竟笑出几抹惨淡。那时的父亲还很年轻,却相信自己不会再爱了。母亲的闯入没有任何伏笔,也不需要接纳的理由,纯粹是渔家女原始本能的冲动。她甚至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叫鬈毛的男人吸引,她只是想一头扎进这个男人的怀,让他搂住自己发烫的身体,别叫胸腔里的心跳出来。她渴望肌肤之亲就像满嘴烧出燎泡时饮一缸清冽冽的水,是扯不住腿的狂奔,简单而不假思索。父亲的文弱首先在于他不善于推诿,在母亲赤裸裸的肉体召唤之下,所有爱与不爱的山重水复都分崩离析,独独留一个欲望的陷井等他沦陷。
  父亲很久以后告诉我这段情史,是在母亲去世火化那天。父亲佩了黑纱,我抱着相框,母亲在相框里强颜欢笑,眉间爬了几缕愁绪。我们坐在火葬场前面的林子里,等着母亲在炉膛里化为灰
  烬。直筒筒的烟囱有青烟袅袅而出,飘向无际的远空。父亲用疲惫的目光追那股青烟,追了一会就耷拉下眼睛。父亲已不复当年,虽然那绺鬈毛依旧。父亲的喉结一鼓一鼓,声音有些沙哑,缺了中气,寥寥几句话就把一生的过往都打发了,听来只是开场的锣,没有戏文。
  父亲说,当你妈扯平衣襟走出屋时,我就知道我俩之间只有开始,没有后来。
  我难道不是后来?
  父亲悲凉地一笑。
  我当然明白父亲意义里的后来。一个女儿如同一个婚姻,并不是情感始终有效的证词。只是
  替母亲忿忿不平,她可是掏尽片甲然后把残骸也弃于这份孽缘的。母亲最后一次昏迷前,把我叫到病床前,瞪着空洞的眼睛对我说,别怨你爸,随他愿不愿意都是你妈唯一的男人,替妈好好照看他,他也苦。哪里像对女儿说父亲,分明是在临终托孤。母亲气息奄奄,扁在床上宛若一具骷髅,五官尖峭地耸立,却有油彩般的光亮氤氲。我知道母亲至死也不甘心把父亲拱手出让。母亲艰难地喘了几下,又说,你爸那件白衬衣的第二个钮扣掉了,记着帮妈替他缝上。中午父亲送来参汤时母亲的视线就一直没离开那根断头。我应着,鼻子一阵阵发酸。我亲历了母亲为保有这个婚姻的浴血奋战,每一个环节的痉挛都感同身受,所以父亲的悲凉总是很难让我体恤,反倒扯出纠结的疑惑与暧昧来。那是无数次争吵的一次,父亲砸了茶杯,母亲就用锐利的瓷片割自己手腕,父亲夺去瓷片,冲出门去。外边下着瓢泼大雨,天黑像倒扣的锅。母亲追出去,绊倒在街角,被一辆横空撞来的三轮卡车拨了一头一脸污水,爬不起来,就倚了墙根泥僧般坐在地上,一直等到父亲回转。腕上的伤口发作感染,母亲因此烧了几日几夜,下巴瘦成一颗钉。无论父亲肯不肯承认,我都以为他欠了母亲一生的情债。道理我自然也明白,欲望不是江海本身永生不息的水,浪头过去,厮守干涸的河床也是另一种痛。无奈感觉总有偏袒,犹如拔河的两头,我的支点从来都在母亲这一头。
  那次分手,我就再也没见过父亲。我飞回巴黎,继续我的硕士论文;他则鳏居,照常去省报资料室上班,我们只在逢年过节的越洋电话里叙一些父女间不咸不淡的家常。后来得知他退休了,从报社缩回家里,埋头书案,写一些从不示人的东西。我惋惜他典藏了一肚子笔墨,希望在那些文字里见有他过去的片断,哪怕不给我看,只写给他自己。提了几次,都被他虚晃一枪,掩饰过去,也就不再提。再后来,他又患了一场至今莫名奇妙的怪病,浑身奇痒,走到哪儿都像被一群飞蝇追赶,皮痒,心也痒,无处逃遁。打电话过去他也不接,偶尔接了也是神情恍惚,言语间都有了弃世的念头。
  我那时正筹建翻译事务所,申报劳工部准核自由职业执照,装修办公楼,忙得无法脱身,就劝他来巴黎看病,并寄去来回机票。他也不说不肯,怕辜负我,只是一味地拖,直拖到机票作废。无奈之下只好托拉萨的朋友替他找了位老藏医来看,那些藏药也是神,一粒粒墨黑如老羊屎,服了几个月,病竟慢慢见好,电话肯听了,话里话外也回升了做人的意兴。想他一老男人守个空空荡荡的家,管不好自己的起居,吃也敷衍,久而久之总不是事。但他既然不肯过来,我也只能想想而已。
  因了他与母亲间飘荡不去的阴影,我与父亲的关系总是搁浅在泛亲情的层面上无法僭越。倘若母亲地下有知,肯定又会吵,但不是同他,而是同我,怨我没能替她照料父亲。
  直到离开那个叫马克的同居男友,搬入芬妮租了一半给我的那幢联体花园洋房,并在她家壁炉上看到一张父亲的发黄小照,我才真正有了一种急切,天天打长途去催,终于把他逼来了巴黎。
  见面一看,果然不复从前,人还是那张小照里的人,却缩水似的干了,老了。
  上了我的车,父亲坐在旁边,依然无话。我平日巧舌如簧,遭遇父亲的缄默,竟也讷讷的。我深知父亲来巴黎的勉强,那个家虽然空了,却有他几十年的缅怀与守望,哪怕这缅怀与守望始终笼罩了阴影。母亲仍在墙上的黑框里看他,眼里一如既往是母兽护犊的偏执。他在这种毫无愉快可言的注视下挣扎了几十年,负重成了习惯,一旦失却反而难以承受之轻。床还是那张褪了漆的老式的床,并排摆了两只枕头,母亲那只空出来了,留下浅浅一个坑,坑里有洗发乳星星点点的陈迹,夜半醒来,满枕都是母亲的呼吸。同床异梦了这些年,如今没了,父亲倒觉着同床异梦也是好的。那次吵架,吵到半道停了电,双方不得不偃旗息鼓倒头闷睡。深夜醒来,父亲趴在枕上修改文稿,母亲翻过身,也不言语,一把夺过父亲的手电筒,替他照亮。父亲不言谢,板了脸继续涂改;母亲更是气呼呼没个好声气,可即便冤家对冤家,母亲到底还是把照明的电线杆子撑到了底。这个夜我亲眼所见,门缝是偷窥的途径,趴在那里,我一头雾水,后来长大了才看清,这就是母亲爱的方式。抱残守缺正是生活的常态,自有纠缠不清甜酸苦辣的滋味。
  假如我的猜测没有错,芬妮果真就是母亲为之愤怒疯狂的那个女人,父亲还会坚持早已没有实际意义的守望吗?当年父母吵闹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个女人,那是父亲融化在血液里的一份情感。其实爱并没有对错,是道德在强词夺理。母亲仅与她照过一面,却注定要用毕生的气力来驱赶,至死都没有赢。与马克分手也是一场生命盛宴的散席,使我明白世事无常。想到芬妮从壁炉前转过身来面对小照的闪烁与躲避,更是一目了然这瞬间后面那条悠长的心路。或许,或许我和母亲都应该还给父亲一些善意与温情,让巴黎成为他的彼岸。我转动方向盘,把车驾上高速,再侧过头,看一眼父亲,正与他的目光对上,那里面是干涸的,无波无澜。这种对视让救赎的一份急切遭到打击,我只好猛踩油门,把车开得呼啸生风,以掩盖脸上的尴尬。
  父亲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2
  认识芬妮是从马克那里搬出来的第二天。
  《费加罗》报广告栏里有一则小广告,招租位于维瑞奈的半幢花园洋房,对象限于女性,租金以任房主秘书来抵消,要求高学历,法文书写流畅,可兼职,工作时间周一、周三、周五三个晚上
  。联系人德奈西太太,一看就是个有爵位的姓氏。
  这则广告让人生疑,如同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去过维瑞奈,是巴黎西郊炙手可热的高尚住宅区,且不说租半栋屋闻所未闻,如此廉价的房租就不可思议,居然还是个破落贵族招租,简直就像肥皂剧里设下的圈套等着心痒痒的穷人去钻。我把报纸扔下捡起,捡起扔下,就是舍不得松手。我已找了半个多月的房未果,昨夜提了箱子游荡几条街,还是蜷在办公室沙发上凑合了一宿。这个维瑞奈的半间房纵然是圈套,也有挡不住的诱惑,我决定拨个电话试试。
  一遍遍忙音之后,一个低哑的嗓门冷不丁横冲出来。我说我想看房子。那头回答,午后来,要先看人。不容再问,已咔嚓切断,话筒一阵蜂鸣。
  我哪敢怠慢,把电脑里正翻译的一份活儿匆匆弄完,捆绑给客户,又拷贝出储存在文档里自己
  的CV,下了车库,驱车往维瑞奈赶。巴黎的市声如同往常在车外喧嚣,街角咖啡馆敞着篷,坐满了悠闲晒太阳的人们。昨晚从马克那里甩门而出后连杯咖啡也没喝过,顿觉饥肠辘辘。瞟了眼车前镜,一脸菜色,想怨马克,又无从怨起,心里讪讪的。
  该是两个多月前的周末了,家里来一位马克画界的朋友,深棕色眼睛,脑后扎束马尾,颧骨下有块很深的疤,一说话就蜈蚣般蠕动,倒也不妨碍他谈笑风生。他带来一幅后现代画作,要拿到马克画廊来卖。马克很是卖力地捧那人,仿佛画里厚厚黏黏挤在一堆的色彩真能诞生出空前绝后的伟大来。依我看,再刨根究底,也不过是撕裂、挣扎、颠覆那一类其实早已老套的说法。后来知道那人刚从非洲回来,在沙漠里骑了三年骆驼,难怪一脸阳光晒出来的黝黑。撂下画,就喝酒,那人不停地说撒哈拉,马克跟着手舞足蹈不停地兴奋,与往日的状态大相径庭。我在热闹旁边打着呵欠,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异。间或也有接不上茬的时候,两个人就都有些慌张,胡乱找了风马牛的话题来填,像要回避什么,掩饰什么,短暂的冷场便生出一些暧昧来。那个人的眼神有女人的狐气,很性感,罩住你的时候会难以招架。
  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这个马尾巴,觉得他身上藏有某种危险的迹象,是什么一时又说不清。
  马克从此每晚出去,凌晨才回来,躺下就睡成一摊泥。我的欲望一浪高过一浪,就顺着鼾声爬上他那个岸,他抱住我水一般动荡的身体,敷衍地吻一下,旋即推开。我在丝质睡衣里缩成团,又
  恼又羞,一夜无眠地晾在黑暗里。天明起来绷了脸不理他,他就把我拽进怀里,捋我抵在他胸前的脑袋,一副诚心求饶又无从说起的样子。
  我当然知道我与马克之间出了状况。我俩在一起除了双方的日子都寂寞,多半还是身体的吸
  引。我们可以在公寓的任何角落作爱,饭桌,过道,浴缸,甚至走步器,处处如鱼得水;却不是很容易就能营造谈话讨论问题的氛围,说着说着就会南辕北辙,或剑拔弩张,或索然无味,不想吵就嘻嘻哈哈敷衍收场。马克很君子,我一急就服软,一味地道歉,歉意多了就像情感批发,让人质疑它的货真价实,我虽照单全收,并不当回事,收了,终究还是撂到一边。但我相信自己的直感,马克是爱我的。法国人最大的缺点乃至最大的优点就是情感多变却不虚伪,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直截了当。然而变化来得不紧也不慢,掐指算来,马克已有不短的时日没碰我的身体了,附丽于性之上的情感不可能不以俯冲的形态跌落。我开始频繁出入房屋租赁经纪所,准备一旦找到住处就搬离,我才不会像我母亲那样,守着一个渐死的爱殉葬。我与马克在同居的第一天就说好,不是我们选择爱情,而是爱情选择了我们。
  直到昨天清晨,我从嘎纳电影节上做完口译飞回家,看到马克与那个非洲来的马尾巴脱得精光横在我的床上时,终于水落石出。虽然戒心已在身体荒疏的每一个夜晚积攒,眼前白花花男人的肉依然让我浑身颤抖,差一点憋过气去。我抓起一个花瓶砸过去,玻璃碎片炸在床上。两个男人跳起来,赤裸裸地看我。马克煞白了脸,眼神惊恐。马尾巴则若无其事把乱发拢向脑后,用皮筋箍成一束,面颊上的疤不住地抽动。他还说,早上好!我夺门而出,又发觉无处可逃,被点了穴似的怔在门厅,胃里一阵痉挛。马克追出来,套了一条裤衩,拽我手臂,我一把甩开。任何假设都有理由,就是没想到在身边躺了三年的男人会在这么一个干净的清晨被另一个同性所掳掠。这个真实有如电影里的黑色幽默,于我却是荒诞的恐怖。他试图解释,分辩、求饶,嗫嗫嚅嚅,我一概听不见,也不要听,只想跺脚喊破嗓子,却是喉头哧哧冒烟,连个喷嚏都打不出来。就这么对峙着,站在门厅的地毯上。
  原来,我一直沉湎在谎言里。
  我与马克,是从他的醉酒开始。那时,我还住在马亥区一座老房子的阁楼上。翻译所刚建不
  久,正疲以奔命搜寻客户,日日都是夜半回家,因此搬进来已有好几个月,楼下四层的邻居竟无一人搭过话。那个礼拜天难得休息,我睡懒觉起床后又喝了杯浓浓的咖啡,准备到附近超市买些吃的来。冰箱已空了好些时日,都不知我是怎样打发的一日三餐。可是去开门,门却滞住了,使劲一拉,倒进来一个人,棒槌般砸在腿上,我惊叫起来。细看时是个面熟的男人,好像就住在这栋楼里,正仰面朝天一半门里一半门外睡得死沉。大约我弄出的声响惊扰了他的好梦,他嘟囔句什么,眼皮动了动,鼾声又起。我使劲推他,非但不醒,反而伸开手臂把我扯了过去。浓烈的酒气弥漫了整个楼道。无奈,只好拖沙包似地把他拖进屋,又搬到沙发上,脱了鞋。他的西装敞着,领带歪到一边,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一看就是个借酒浇愁的后果。我摇摇头,拿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
  至今也解释不了那一天的悲悯情怀,我怎么就会把一个酒醉的男人弄到自己的闺房里来。
  等我从超市提了大包小包回来,他已醒了,仍旧躺着,失神的眼睛瞪了天花板发呆。看见我,倏地坐起,脸变了色,头也垂到胸前,喃喃道,对不起,走错了门。
  又说,他住三楼,地坪临街那一面还有他的画廊。
  这时我发现他比我年轻,头发是亚麻色的,鼻翼两侧隐隐约约的雀斑,眼睛是那种几乎没有色调的淡青,藏不住任何表情。我走近去,感觉一脸的无辜与委屈向我逼来,不知怎么一伸手,就把他的脑袋搂进了怀里。他呜呜地哭,亚麻色的头发在我怀里乱成一团莽草,撞得我饱满的母性奔突起来。但我不追问,追问对于痛苦是毫无意义的。我只是雄风猎猎地想,如果他失去了爱,我将补偿他。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马克说,对不起,不该瞒你的。
  又说,三年前离开我的那个人就是他。
  再说,请相信我,你与他对我一样重要。
  他光了膀子的身体就像白晃晃的墙挡在面前,我的视觉一片空茫。但无论如何拒绝,他的话还是耳光似的扇过来。我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情感句子点错了的逗号,把句子写下去并最终圈定句号的,只能是床上那个归去来兮的马尾巴。重要,他指的是爱吗?一个连自己的性倾向都梳理不清的男人,如何就敢对一个女人言说爱,他就不怵,不觉着荒诞?
  我笑起来,笑得有些狰狞。
  尚未看清墙上的门牌号,我就断定眼前连体孪生有些破败的老房子就是要找的那一栋,虽是破败,昔日气派还在。园子很大,中间一堵高墙,墙的两面爬了密密匝匝的绿萝,把对称的一幢楼两个门庭相互隔开。即便作了单,上下两层房间还是不少,都是漆成银灰的百页长窗。门庭下有磨蚀了的大理石台阶,上方一左一右两尊互为会意的古希腊男女雕像,恰是凝固了的爱情故事。园里树不少花也不少,恹恹的却是凋零的气息。透过铁栅栏看进去,甬道很长,像有裙裾的窸窸窣窣一直响到台阶。
  门外已等了七八个人,清一色女性,脸上都是家无居所的疲惫。我站在尾后,面前诸多背影诸多发式,五颜六色的,就觉着自己的希望渐走渐远。门自动开了,正是约定时间,大家依次跟进,
  竟没有什么动静。
  再抬头已是一间空旷的客厅。大理石地面裸着,没有地毯却有常年铺过地毯的痕迹。窗帷低
  垂,遮了采光。暗影里,一驾轮椅背对着亮光。椅上人只露出梳了个髻的后脑勺,头发乌黑,看不清面目。
  不用猜,就是德奈西太太。
  一干女人包括我排成齐齐的一行,不约而同沉默着,不敢贸然开口。
  轮椅却是一动不动,僵着。声气嗡嗡嘤嘤起来,不被理睬,又渐次落下去,面面相觑。
  架子拿得也忒大,就算你以为出租这半拉房是恩赐,也大可不必把这些无家可归的女人从大老远提溜来晾在背后连个眼风也不给。心疼你的房你破落贵族的脸面,何必登什么广告,招什么租?我忍无可忍,上前一步说,对不起,德奈西太太,谁也不是看哑剧来的,如果您改变了主意,我们告退好了。
  轮椅倏地转过来,窜出暗影,刀光似的亮了亮,停在面前。
  谁说我改变了主意?
  竟是一张中国面孔,白皙,清雅,带些病态的忧郁。
  她把齐齐的一行女人从头至尾审视一遍,犀利的目光随了轮椅滑动,终于钉在尾末的我脸上。
  咫尺之间,气息触手可摸。我与她对视,看见她脸上肌肉抽动,细细的皱纹如章鱼舒展的须爬满眼角、鼻翼,还有额头,世故与沧桑暗藏着,却又由了眉梢不停言说。
  如果年轻,算是惊艳的美丽,遗憾不复年轻。
  我暗暗吃惊,这张脸似曾相似,仿佛有过熟稔的过节。但我还是不觉得亲近,深不见底的眼窝里是流盼不动的一潭冰湖,不见晴朗,没有温度。
  她问我,当然是用法文,姓什么?哪里人?
  姓金。杭州。都是中国人,我已没必要申报国籍。
  做什么工作?
  自由职业。翻译。
  有男人吗?这个问题不无唐突。
  昨天还有。心想你管得着?
  我把厚厚一摞CV递过去,意思是说,都在里头写着呢,包括婚姻状况。她一拂手,挡开,目光更冷地注视我,隐约间有一抹不屑。我掉头就想离开,不租也罢,不就是半拉子房,犯得着热脸舔你冷屁股。
  我的失利让别的女人柳暗花明,一个个赶紧围上去,兜售自己,一时七嘴八舌,白的脸黑的脸还有混血的脸都做出誓在必得的表情。她的腿上很快摞起一堆五颜六色印制精美的CV。像是不负重压,她皱了皱眉,突然把轮椅朝后抽去,那些纸就从盖着她腿的苏格兰毛呢毯上哗啦啦落下来,散了一地。她一概不理睬,抬高声音追了正往外走的我,就是你了。
  我以为听错了,侧过脸,指着自己的鼻尖,为什么是我?
  眼锋犀利起来,刮过我的半边面颊。需要解释吗?语气极不耐烦,没有一丝亲和,倒像是要把我绑了去垫背。等我愣过神,轮椅早就不见了,就像刮走一阵风,饱满的暗影里空空荡荡。
  再见面,是在客厅右面的书房里,那时我已成为她的房客与雇员。
  她仍然坐在轮椅里,却已换了中式装束。一袭黑丝绒旗袍,中袖,高叉,盘了银扣,腕上一串西式琥珀手链,脸上脂粉很淡,灯影若明若暗,像是从旧照片走下来的人。
  我说晚上好,德奈西太太。
  芬妮。她纠正道,那是我先生的姓,我不希望在家里被称作德奈西太太。
  德奈西先生……
  她瞪我一眼,我赶紧噤口。这个女人不容忍好奇。
  轮椅把我带到硕大的写字桌前,上面堆满形形色色的书本与纸页,几乎没有空隙。只有一个角落稍事整理过,码了一堆法文手稿,底部开始泛黄,上面的纸却是白的,笔迹也新,想来一页页已写了有些时日。她示意我把这摞手稿抱起来,搬到斜对面的电脑桌上,然后顿了顿,说,这就是您的工作。
  输入电脑?我明知故问,心里老大不愿意。本小姐可是索邦硕士,就干这份活?转念想到一墙之隔那半拉子宽敞的空间已属于我,还未蹿到头的优越感顿时气泡似的瘪了。唉,为五斗米折腰
  吧。
  打开电脑,再拉过椅子坐下。轮椅已摇到门口,它总是消失得很快。人回过头,耳轮上那一抹白闪闪烁烁。她说,您可以改。
  免了吧,本小姐胆小。我嘀咕着,把手稿底朝天翻转过来。只见一行大字赫然在目--那个时代的肖像
  是她的自传吗?不该有的好奇又蠢蠢欲动。
  3
  进了门,父亲在空旷的屋里兜着圈,不知把手里那只很小的拎包往哪里搁。包是帆布的,洗得发白,很落伍的那种。边角上还有一块划破了缀上去的补丁,是母亲的手艺。这只拎包曾经伴随过我的童年,父亲调离海岛、全家举迁省城那次,包里装了我的贝壳和书。记得是一九八零年,我八岁。之后父亲成了省报名记,派头大了,这只从一开始就随了他四处采访的包却一直没变,今天居然又拎来巴黎。父亲真够怀旧的,几十年的历史就这么浓缩在一只包里拎来拎去,说不定里面就装了他已经写了若干年的那些讳莫如深的纸页,那当然更是他的历史。
  父亲显然没想到我的家会是如此外表垂暮内里气宇轩昂的一幢花园洋房,这是需要富有与高贵作垫底的。父亲就是从那样败落的门里走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不具备类似的底气。父亲的老家我没去过,却知道是保(chu)山下一个有着小桥流水庭台楼阁的大宅第。祖父留洋,学了商,又有颇深的国学根底,就是了无兴趣操持祖上传下来的好几个绸缎庄,那都是杭州城里有渊源有说头的生意,生生都被他糟蹋了。他不赌也不嫖,就喜结交旧好,吟诗作对,清是清,雅是雅,都活出了范蠡江湖居士的派头,到底把家底淘空。待父亲出世,家道已彻底败落,绸缎庄一个个相继盘了出去,只留下空空的大宅子,祖父也一病不起。临解放那一年,父亲的生日与祖父的出殡撞到一
  起,他披麻带孝走过了自己的九岁。那个晚上,天下着雨,刮着风,他赤了脚在厅堂里穿行,幡联垂挂下来,在暗幽幽的光影里飘来荡去,如同青面獠牙的鬼魅。他害怕极了,躲到屏风后面一动也不敢动。等窸窸窣窣的动静把他从瞌睡中惊醒,他听到了母亲的窃笑,还有一个男人温糯的戏语。那时他并不懂什么叫陈仓暗渡,却已足够从此不再正眼看自己的母亲。背叛了丈夫的女人难道不也同时背叛了自己的儿子?上中学后他就从破落的宅子里搬出来,住到学校,再也不肯回家。母亲每月给他往学校里送钱,他从不问钱的来龙去脉,接过来往兜里一塞,扭头就走。母亲喊他不应,就在身后扑簌簌落泪。直到有一天,终于来不了了,他才知道母亲的背影早在他不屑的鄙视中日渐佝偻、老去。
  可以想象,从那种门里走出的父亲此时殊途同归的百感交集。领他楼下楼上参观,他的脚步总是受了惊吓似的犹疑。我告诉他,这是一个贵族遗孀租给我的,房租亦很便宜,只是每周三晚上的工作。他无所谓摇头也无所谓点头,只把眼睛眯缝起来,潦草地掠过那些主人留在房里的陈设,嘴角挂着轻浅的讥诮,一副看穿了我的诓骗又无意戳穿的心知肚明。
  他不信,我还不信哩。可墙那头依稀可闻的轮椅声却是不争的事实。我没敢说那个贵族遗孀是中国人,我怕果真两人间有什么瓜葛,脆弱且旅途劳顿的父亲会太受刺激。凡事都有命定,顺其自然才能因祸得福。这是母亲用她一生的悲剧给我的昭示。
  我带父亲进了给他准备的房间,这是楼下最大也最好的一间居室,穹顶很高,两扇朝阳的长
  窗,打蜡地板上铺了厚厚的纯毛伊斯兰地毯。床是老式席梦思,暗红的木质,床头绷了同色松软的金丝绒,船一样沉郁地泊在中央。另一头对了窗的位置上,是我从书房移过来的写字台与圈椅,也是暗红的木质,桌面椅面贴了英国绿的羊皮,年代经久,皮质脆裂开来,难免有了斑驳的败相。这些都是老房子里的遗物,主人懒得搬动,就一并租给我使用。我想父亲在家里的两居室蜗居惯了,就给他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空间,想写就写,想睡就睡,不用走马灯似地在各个屋里换来换去。更重要的是隔墙那一头,有着芬妮的卧室,夜深人静,应该可以听到轮椅与地板磨擦的轻微声响。这是我处心积虑的一个安排,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驱使。
  父亲把他的帆布包往桌上一墩,算是接受了我对他的安置。脸上仍是淡淡的,谈不上喜欢,也
  不排斥。我推开窗,一园的花草树木和有了些倦意的鸟鸣顿时清晰起来。父亲看着它们,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无得意,说,维瑞奈的空气永远都是好的。父亲抽了抽腮帮,可惜都败了。我乘机怂恿他,以后您要闲着烦,可以拾掇拾掇园里的花草。正说着,看见墙那边的紫藤下,闪着亮的轮椅罩在暮色里一动不动。芬妮总喜欢在黄昏的时候把轮椅摇到这片唯一绚烂的紫藤下发呆,我已见过无数回了。就把她的背影指给父亲看,喏,那是房东太太。父亲了无兴趣地扫一眼,视线早早收了回来。那次以后,不要说爱,就是对女性一般意义的审美,在父亲也成了一块绝地,再也不去涉足。想到小小的我也曾经是母亲的帮凶,就觉得有点对不住他。我正努力做着的这一切就算下意识里对父亲的补偿。
  便对父亲撒娇,爸,想吃您做的鱼呢。我很少撒娇,这样做只为讨好父亲。父亲常说他是家政的弱智者,过去家里一应事务都是母亲独手包揽。母亲去世后,父亲连自己的起居都管不好,饭也常常是去外面小摊上吃。但是父亲会做鱼,那是在北贝总是吃鱼训练出来的。在我的印象里,任何法国大餐的海鲜都比不了父亲清清淡淡的一条清蒸鱼。
  父亲笑了,像小时候那样撸了撸我的头,好呵,给女儿做鱼去。他好像早早猜到我的冰箱里备好了鲈鱼及作料,当即捋起了袖子。我不由分说拽他兴冲冲去了厨房。这是父亲下机后第一次开心的笑。
  很快,父亲经典的鲈鱼铺陈着绿的葱段黄的姜丝红的尖椒上了餐桌,海的气息依依袅袅,要色有色,要香有香,夹一筷,满嘴都是融化了的鲜美。我开了一瓶香槟,白沫从瓶口射出去,喷了父亲一身。他躲闪着,瘦削的脸上泛起久违的酡红。一刹那,我仿佛看见六岁时那个叫鬈毛的父亲。
  我说,爸,真的很高兴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可惜你妈不在了。否则,她会更高兴。
  我脱口而出,爸,女儿替她谢谢您。父亲能在此时想到我妈,让我很觉温暖。
  父亲摇头,是我辜负了她。
  爸,您也别自责,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经历过多次挫败的我已经懂得,爱很难靠外力催生。
  还是摇头,你妈毕竟收留了我。
  父亲用了“收留”这个字眼。他指的是北贝的流放还是省报的贬谪?可是,尤其后者,如果不是母亲本能地捍卫收留的主权,父亲需要收留吗?
  我灌一大口香槟,借了酒的辛辣把难以评定的是非咽下去。
  父亲拍拍我的手,再去拿只酒杯来。
  我起身,拿了酒杯与碗筷,却摸不着头脑。
  父亲沉吟道,忘了?今天是你妈的忌日。
  顿时羞愧难当。这一代人真是玩完了,除了金钱、征服、性,除了一轮轮走马灯般玩爱情游
  戏、期待世界杯看足球、向心理医生掏空自己,我们的领地还有什么?
  只有忘却。我讪笑着,替母亲斟了一杯酒。沉默中,父亲与这杯酒碰了一下,仰头喝尽。他的手在颤抖。
  母亲便在她那杯酒里携着往事向我走来,以她一贯的姿态,不管不顾。
  母亲是渔民的后代,有酒的海量,但她平常不喝酒,喝酒的钱都省下给父亲买了烟抽。在北
  贝,她以鬈毛妻子的荣耀在全岛众姐妹中拔了头筹,父亲便理所当然成为她生命的一轮太阳。父亲终于娶她并不是更喜欢她,而是在她肚里怀了一个难已推诿的责任,那就是我。山坡小屋里那次充满鱼腥味的交媾,给出一个没有任何起承转合的结局。我的到来一触即发,使父亲沮丧,母亲欣喜若狂。母亲没有文化却不笨,她深知太阳时刻都有可能被乌云吞没,必须用一生不懈的搏斗来守护,就像他们渔家的船,不经风浪洗礼,大海不会轻易送来满舱鱼虾。
  在北贝还好,那是她的岛,别的女人兴许会嘻嘻哈哈围了鬈毛打一情骂一俏,却没人真敢抢占她的地盘。首先她是公社书记巾帼英雄的女儿,恰如海龙王的公主,是一岛之尊。其次,她好看她白她还野,天生就有咄咄逼人的气势。说笑间她曾扬言,谁敢惹她,谁就是子弹的靶。没人不信一个女人的血气。
  父亲鬈毛头一个就信。当她把那杆枪顶在父亲后背,然后告知肚里的我是她出嫁的必然理由
  时,父亲就信了。那一刻漆黑的山坡上刮着强劲的风,一扇破旧的窗飞了起来,玻璃碎在夜空里。
  所以,当父亲捏了一纸去省报作记者的调令兴高采烈进了院,母亲摔下正搓洗的衣物,闷头撞进里屋,珠帘哗啦一阵乱响。父亲抚了把脸,像要廓清脸上的表情,去省城不好吗?他不知错在哪里。母亲旋风般卷出来,抡起拳头就捶他,嘴里呸呸呸,对你自然是好,又得风流去!父亲这才明白她的气恼,嘟囔了句莫名奇妙,扭头就走。
  母亲哭了一顿,搂着我说,到了城里,帮妈看着你爸,不然他就不要我们娘俩了。我就这样被告知,我将要做城里的小孩,穿着花裙子,去电影里才有的小学校上学。可我不懂,为什么一到城里,父亲就会不要我们,那他要谁呢?父亲是铁定要走的,北贝固然给了他很多,却给不起一个记者的梦想。他给母亲两种选择:走,或者,留。母亲罢了两天工,还是收拾行李跟父亲上了路。事实上母亲没有选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就这样剑拔弩张到了省城。父亲像新生的一个人,在报纸版面上频频展示他犀利俊俏的舞步,字里行间可见沉淀了十几年的喷薄。那时没有什么大牌大腕之类,父亲却风度翩翩俨然是公认的名记。母亲就黯然多了,好不容易在报社招待所有了份三班倒的工作,守着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父亲总是采访,总是穿梭在热闹中心,总是不着家,母亲的夜就越来越清冷,也越来越诡异。常常是我正写着作业,她突然就扔下手里织着的毛活匆匆出了门,追到那些热闹场合猎犬一样东嗅嗅西闻
  闻,然后押了父亲回家。一回家父亲就对她咆哮,儒雅的父亲咆哮起来竟也凶神恶煞,斯文扫地。她却若无其事,麻利地做出一碗热腾腾的夜宵,自己不动筷,坐在桌边看着父亲气咻咻吃下去。父亲一再表示,他的风流早已连同那封信葬到海里,她似信非信,就是悬了颗心,到底没抓到父亲与别的女人有染的蛛丝马迹。
  母亲宁愿挨父亲蒙受冤屈的咆哮。这样的咆哮在她听来像一支安魂曲。
  但事情终究还是出现了转折,两年后那个女人出现了。
  父亲连续几个晚上没有出去,仿佛报社一夜之间不需要他了。灯光下有父亲的身影晃动,家就满起来。我很开心,叽哩呱啦对父亲描绘我在小学校的荣耀。我的作文写得好,刊在墙报上,褒奖的理由却来自父亲。无论老师还是同学,凡是这个城市看报纸的人都知道父亲,是名记的光圈给了他女儿荣耀。我在父亲膝下兴奋地扬着下巴,满脸通红,我说爸,所有同学都妒嫉我。
  父亲心不在焉,噢噢应着,目光却在对过墙上打洞,似要看穿它。母亲拎了一桶洗好的衣服到阳台上去晾,晾完靠在门框狐疑地盯了父亲看,也是急欲看穿的样子。
  父亲赶我进屋睡觉,然后对一直靠在门框没动的母亲说,她来找我了。
  谁?
  我蹑手蹑脚下了床,从门缝里看到母亲狼一样警惕的眼睛。
  父亲说,以前的女友。
  她不是早早甩了你?
  父亲划亮火柴点燃一颗烟,抽着,半晌才说,她至今独身。
  莫不是等你?母亲话里有尖锐的讽刺。
  父亲吐出一口烟,也许是吧。他没理会,只顾沉湎于自己的两难。
  烟雾笼罩。母亲冷笑,早干什么去了,你落难时。
  她也难,那种时候,谁都难免这么做。
  母亲忍无可忍,终于母狼般蹿起,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离了婚去与那婊子成亲去。母亲先是用手去捶,旋即干脆在桌上一撸,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砸到地上,弄出的响声地震一般。
  父亲喁喁的低语淹在骚动里,但他试图说出一直想说的话。女友不过是一个契机,一次驱动。你知道的,我俩之间没有……
  放屁!母亲咬牙切齿,别做梦了,放你,除非我死。
  我吓得跳回床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
  ……电话铃急骤地响起来。我愣怔着,一时没转过弯来。
  父亲碰碰我的胳膊,又用眼神提醒我,我才一把抓起话筒。
  那头的声音咝咝的像是倒抽凉气,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我摔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你方便过来帮我一下吗?我抓了件外衣就往外跑,回头对父亲说,是隔壁房东太太,她摔倒了。父亲跟出来,那我陪你去,也好多个帮手。我急忙摆手,把父亲拦在门里,爸,您就别去了,她是个孤僻的人,又处在如此狼狈的境地,不会欢迎生人闯进她家的。
  ……
展开
目录
那个时代的肖像<br /><br />爱的最后舞蹈<br /><br />诺曼底的红色风景<br /><br />薰衣草<br /><br />寻找三色旗<br /><br />遗嘱<br /><br />西班牙冰层<br /><br />创作谈(三篇)
展开
加入书架成功!
收藏图书成功!
我知道了(3)
发表书评
读者登录

请选择您读者所在的图书馆

选择图书馆
浙江图书馆
点击获取验证码
登录
没有读者证?在线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