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东南名胜地,苏杭鱼米乡。可此时的苏州,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陷人了大战之前死一般的沉寂。
曾国藩指挥湘军攻克安庆后,一路沿长江而下,打到太平天国“天京”近郊,其胞弟曾国荃亲率的湘军悍勇驻扎在雨花台,虎视眈眈,直接威逼洪秀全的“天京”。盘踞在浙江的左宗棠迅速崛起,遏住太平军向南发展。东面,李鸿章在上海扩充淮军,联合英法联军,先后攻占常熟、太仓、昆山、江阴、吴江、洞庭东山。在“百渎港大会战”中,顶住了李秀成十万人马的奋力拼杀,打破了太平军北出常熟,东进昆沪,西联锡、京以解苏州之围的战略意图。苏州——太平天国苏福省的首府,太平军整个东南战场的指挥中心,“天京”唯一可以倚托的后方和帑源之区,已成孤城,处于北、东、南三面被围的危境。西面,则是碧波万顷的太湖。
大战在即,因天王洪秀全严诏而驰援“天京”的李秀成仍未归来。城中,只有慕王谭绍光指挥四万天国将士和百姓坚守。
梆敲三更,弦月半弯。古城东北的“娄门”,在淮军和以戈登为首的英法联军的连日猛烈炮轰枪击下,已是百孔千疮,但仍巍然屹立。雉堞后箭楼上,头系红丝带的太平军战士和衣衫褴褛的守城百姓,手持大刀长矛和缴获来的洋抢,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敌阵。几名流动哨在城墙上来回巡逻。月光照在他们身后的大刀长矛上,射出青冷的寒光。
娄门外的清军大营连绵数里。军前会议刚散。监军张希水回到自己的帐中。连日督军,疲惫不堪,却无睡意。三天来巡抚李鸿章亲临娄门督战,戈登摆开四十门新装备不久的重炮轮轰,淮军和英法联军采用了黑夜偷袭,集团冲锋,佯攻等各种战术竭力猛打,闪着流星般亮光的火箭和炙热的臼炮弹成堆地击中城墙、敌楼和用土石麻袋垒起的工事,太平军仍屹立不动,寸土不让。炮火中,敌酋谭绍光更是一马当先,赤足登陴,像一头发怒的雄狮,拼死指挥。
“咳!这长毛叛匪情知了无生还取胜之理,仍如此抵抗,如之奈何?”张希水一阵兴奋,一阵沮丧,一阵紧张,一阵烦躁,在军帐中来回踱步。一股急风,撩起帐帘,烛灯忽闪,把他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扭曲。他走近烛灯挑了一下灯芯,目光落在几案上:一本圈点得面目全非的《资治通鉴》,一本读滥了的《孙子兵法》,捧起“兵法”,翻了两页,却看不进去。诸葛空城琴声不乱,关羽刮骨落棋不惊,我这历经战阵的儒将怎的了?帐外寒风呼啸,张希水却觉浑身燥热。一只小虫不知何时闯进,振翅向火,盘旋着,终于扑进去,待要伸手拨出,已化为灰烬。张希水若有所思,弯腰打开一个随身带来的箱笼,取出一个黄绢严裹的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线装的“吴郡张氏族谱”:
“张氏先人,曾随吴王征战。迄孙权定都,世居吴郡。自有唐以下,传凡数十代。其间虽历经变乱徙迁,或战争、或天灾、或升迁、或贬谪,仍世代香火为继;或为官、或布衣、或士绅、或经商,终不失诗书传家,礼序承宗,膜拜先人之根本……”向以不辱门风为念的张希水对族谱与家训早已铭记在心,但翻看到自己这一系两支时,他不免有些激动。“张希水字濯莲……,张信水字清莲……”他目光炯炯忽又黯然失色。说起来,苏州是家乡,是世居之地。被长毛盘距三年的苏州城指日可下,身为监军,正可光宗耀祖。自洪秀全金田叛乱,占南京并定为伪都“天京”,一次北伐,二破满人为帅的清军江南江北大营,震撼朝野,同治皇帝、慈禧太后不得不起用汉人剿贼,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此次自己受帝后重托,任清军监军,信任之深,负担之重,正是大展鸿图,建功立业之机。然其难亦在此处。何也?胞弟张信水偏为贼寇所惑,笃信长毛“拜上帝教”,言必称“反清复明”“排满扶汉”,竞以地方绅宦之名望,结诸官叛清助贼,拉富商巨贾、士大夫、乡绅投靠忠王李秀成,散家财以为长毛之饷。一旦攻入城中,或玉石俱焚,或以手绳之。虽可得信于朝廷,但手足相拼,家门不幸,难免受家乡父老亲戚唾骂遗笑。思想至此,张希水心中烦闷,虽是深寒隆冬,亦脑门沁汗,不由得掀起帐帘,踱到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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