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严和尚正想着,逃难的人群又骚动起来。他往西边望去,只见密林掩映的几处山口,斜刺里又突然杀出了几股人马,从旗上斗大的“闯”字来看,那肯定是李自成残存的大顺军队。清兵和大顺残部这两军对垒,便立刻展开了激战,一时狭长的山谷间又是烟尘滚滚,杀声大起。一见此状,逃难的人群旋即转向往东。于是,只听得后面人马的喧嚣声、刀枪碰撞声以及战鼓的敲击声响作一片,如同电闪雷鸣、山摇地动。
没有一个人敢瞥上一眼,更没有人敢驻步不前,所有的难民只恨没有多长一双翅膀,都不要命地狂奔。
不知道过了多久,二严和尚逃进了一片密林,他估摸着已经远离了危险区域,离南京城也不会太远了,便慢慢地收住了脚。放眼四看,那些激战的人马早已不见,老者的一家也没了踪影,逃难的人群大多已离散,距他不远处只有三三两两的难民在呼儿唤女、喊爹叫娘地互相寻找着,那情状好不凄怆悲凉。二严和尚喘着大气,只觉得唇干舌燥,饥肠辘辘。抬头看那日头,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西斜。他将水囊里的水喝了个精光,索性找块干净的地方躺了下来,望着满天血红的晚霞,二严和尚不禁感慨万千。
他自北向南逃难已经好些年了,自从京城陷落之后,他曾经到处访求袁崇焕旧部,看看能否东山再起,无奈袁崇焕的骂名太甚,手下的武将幕客也大多散去,实在已难以重新组织起来,这令他的心冷了下来。逃难中的他本来是儒服方巾打扮的,但清军在各城门都贴了剃头令,为了方便起见,他索性披剃出家,又买了一张度牒,一边游方一边逃难。这逃难途中,他风餐露宿,不知遇到了多少血光之灾,到处是奸淫烧杀,到处是生灵涂炭,幸好他披着一身袈裟,那些清军迷信喇嘛教,对于汉传佛教也相对客气,故而才免去了许多飞来横祸。
二严和尚正想着,突然就觉得胸口一凉,感到是一把利刃背贴在皮肉上,他睁眼一看,只见两个清兵正对他狞笑着。
“起来!快给我进城。”清兵一把将二严和尚拽了起来,大声地喝道。
二严和尚不敢反抗,他料想清兵拉他进城十成八九是为了抓差,要么是收尸,要么就是救火,那些清军整天为非作歹,总怕百姓去复仇,于是专抓和尚来做善后之事。
像收尸、救火这类事儿他干了不止一回了,这没法避,也不必避,想到这里,他倒觉得心中坦然起来。
走着走着,二严和尚接近了金陵古城的东门,远远地看去,只见城头上清军的大纛旗帜在风中翻卷着,像魔鬼的舌头在嚼食着生灵。二严和尚壮了壮胆,向着清兵问道:“这原来不是福王弘光皇帝的都城吗?人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你们那个窝囊皇帝半个多月前弃城逃跑,不料又被抓了回来,前些天已经向豫王多铎俯首下拜投降了。”两个清兵说到得意处,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二严和尚没有吱声。逃难期间他听难民说过,福王即位期间重用马士英、阮大铖,致使朝政浊乱,荒芜不治。国难已经如此,而这位昏君竟毫无光复之志,还下诏选访淑女,日夕宴乐,如此昏君,还能有什么指望!自取灭亡实在是意料之事。
二严和尚长叹一声,走进了城中。城墙上,只见处处贴着指令,上面写着“兵居东半城,民居西半城”十个醒目的大字,一群军土一边呵斥,一边推推搡搡地驱赶着百姓,百姓有敢还嘴的便立即被掌嘴,稍有迟误的,便刀棍齐下,被打个半死不活。
二严和尚怕百姓硬顶着会吃眼前亏,也不等清兵作具体交待,就当场劝说起百姓离开。
清兵看二严和尚还算识趣,也就自然松懈了看管,独自一边喝酒去了。
二严和尚忙到了深夜,清兵交代了明天的活儿,便带他穿街过巷,到一个大祠堂里去安歇下来。
祠堂里点着两盏昏黄的灯,地上铺着数张又脏又旧的竹笪,那大抵是歇息的铺位了。二严和尚朝屋里瞥了一眼,发现竟然一屋子都是和尚,足足有二十个之多,大概和他一样,都是被强拉硬拽来当差的,他放下手中包袱正要趺坐地下,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是烟客李云龙么?”顺着声音望去,二严和尚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姓黎,名遂球,字美周,和他一样也是番禺人氏,久住广州濠弦街,和自己已结识多年了。黎遂球是个名人,早年他曾与吴伟业等才子唱和,颇有文名。崇祯年间众才子曾相聚在扬州郑氏影园,凭着《赋黄牡丹诗》十首,黎美周终于脱颖而出,一举夺冠,故一时有“牡丹状元”之称。他为何也出家了,为何也困在了这南京城,二严和尚一时有些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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