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耀剧作散文集:面纱里的歌》:
如果把上海戏剧学院比作中国艺术家的摇篮,那么,朱端钧老师既是大戏剧家,又是这座摇篮里当之无愧的“保姆”。
几十年来,他默默耕耘、呕心沥血,用他整个生命为新中国培育了几代戏剧工作者及无数的艺术家。
是啊!只要是从这座摇篮里成长起来的艺术家,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座丰碑,这就是朱端钧老师。
1951年,年仅十七岁的我,懵里懵懂地考进了上海剧专的初级班,那时我们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晚自习课总是又说又笑,甚至是又打又闹,作为教务长的朱端钧老师,白天为全校的教学工作操劳,晚上夜自习有很多次他总是亲自坐在讲台上默默地看着我们做功课,他一来教室里就“一鸟人林百鸟哑音”,安静得使我们几个调皮的男生感到索然无味,甚至对这位天天像保姆一样管着我们的老夫子感到心烦,好几次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向朱先生请假上厕所,实际上是溜之大吉,悄悄地上虹口公园逛去了。
过了很多年,当我们已经走向工作岗位,成了独当一面的编剧导演时,回想起来对朱端钧老师有一种说不出的歉意、思念、敬爱……记得那是人校的第二年,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演员工作,这时才意识到作为一个未来的演员,眼睛是表达思想情感的重要工具,是灵魂的窗户,而我的眼睛从小就有点斜视,真担心由于这双可悲的眼睛,会夭折我无限热爱的艺术生命,加上当时父母都去了台湾,除了当时同校的姐姐,在茫茫的上海无亲无故,彷徨、痛苦、自卑,时常悄悄地流泪。思前想后,终于鼓足了天大的勇气,胆战心惊地叩响了朱端钧教务长的门,含着泪向他诉说我内心巨大的痛苦。说实在话,当时真担心他为了对学校学生的素质负责,会劝我改行,或者干脆把我从学校甄别掉。但,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当他听完了我的诉说后,很认真地用他那双特别明亮的眼睛仔细地观察了我的眼睛,然后很平静地说:“没有关系,我有个好朋友是同济医院的眼科主任,医术很高明,一定能矫正你的眼睛,我和他联系一下,等放了暑假你就去住院动手术。”啊!我就像个在艺术生命中判了死刑的罪犯猛然间被一双温暖而又慈祥的手打开了我心灵里的枷锁,我狂奔在操场上,心中大声地喊着,我要拼命用功学习,我要成为艺术家……不久我住进了医院,那位主任医生亲自给我动了手术。从此,我有了一双端正而又富有表现力的眼睛。
多少年过去了,当我走上工作岗位,成了一名真正的演员,在那无边无垠的天山南北,为边防战士、为屯垦戍边的生产兵、为新疆十三个民族演出时,每当在舞台上听到观众阵阵的掌声时,我总是冥冥之中看见朱先生的那双明亮而又慈祥的眼睛……“文革”期间我调到安徽工作,听到朱先生被学院的造反派残酷地批斗,毫无人性地对他的人格和肉体无情地摧残,我的心仿佛是被毒蛇狠狠地咬了几口,下定决心一定要去看望他老人家。当时的风声很紧,我自己的出身很不好,但,我豁出去了。
不久,我到上海观摩样板戏,就悄悄地来到朱端钧老师的家门前。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几片法国梧桐的落叶沙沙地飘落在庭院里,将近二十年后的这个远方来的老学生又一次叩响了他的房门。终于又见到了朱先生啦。那一刻,我凝神地望着他。老多了、瘦多了,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他蹒跚着向我走来,将我拉到那对沙发上坐下,很快摸出一包飞马烟抽出一支递给我,这是他当时招待客人最好的烟了,见他匆忙地摸出火柴要给我点烟,我连忙抢过火柴,并扶着他坐在我边上的沙发上,可他却搬了个板凳亲热地坐在我面前,我急忙问:“朱老师,您的身体还好吗?外地的学生都非常非常地关心您。”他说:“谢谢,我的胃动了手术,现在已经好多了。”我说:“这次是到上海来观摩样板戏的。”一说到样板戏他急切地问我:“你能给我讲讲什么是‘三突出’的创作方法吗?”说到这里我看到他有着深深痛苦,他轻声地说:“我落后了,什么样板戏也不准我看……”听到这句话,我的脑子“嗡”一声响起来了,真不知怎么说好,坐在我的面前的这位老师,是我心目中最最崇敬的戏剧大师,在离别他近十多年的岁月里,尤其是在那遥远的新疆,我总是想着盼着几时能再次看看他老人家排戏,再次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事。可是万万没想到今天连凳子还没坐热,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我这个小学生请教起来了。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像个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背书似的把“三突出”的原则背了一遍,他听得那么认真,甚至可以说是那么虔诚,我的心里真酸真疼啊!我含着泪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朱端钧老师,你才是真正的戏剧大师,你这一生为党和人民培养了那么多的学生,如今,在大江南北,在全中国都是你的学生在挑大梁,你对党和人民是有重大贡献的,党和人民,还有你那么多的学生是绝对不会忘记你的!”说实话,当时这些话如果叫造反派听见一定会专我的政的,但是,我好像失去了理智,讲完了这些话,急切地说了句:“朱端钧老师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我走了。”当我跨出门槛再次回头时,没想到他已送到门边,而且恭敬地向我九十度鞠躬说:“再见!”我的心颤抖了,飞快地跑到街上,找到一角落大声地哭起来……往事如云,转眼又过去了近二十年了,朱端钧老师已离去二十个年头了,每当我走进排场排戏的时候,每当我创作的剧本获得好评的时候,我总是看到朱端钧老师那双明亮、含蓄而又慈祥的眼睛……是的,他深厚的艺术造诣和崇高的人格魅力将永远活在我们学子的心里,活在我们的艺术创作里,一代传一代一直到永远,永远……朱端钧老师,我们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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