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论自卑
1927年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Alfred Adler)写的一本《自卑与超越》横空出世,至今还被认为是心理动力学领域有关人格的名著。阿德勒认为,每一个人都存在程度不一的自卑感,自卑感推动人类不断地追求一个比当下的自己更“优秀”或者“卓越”的自己。
自卑感非常普遍,甚至在朋友圈的日常中,我们都能窥见一斑:自卑于自己不够“优秀”的人,通过晒娃的优秀来获取一种与众不同的“优越感”;自卑于自己外貌的人,通过炫富来获取一种超越大多数人的“优越感”;自卑于自己能力平平的人,通过突显爱情的甜蜜来获取一种让旁人艳羡的“优越感”。每个人都在以各种方式来维持一种优越感。确实,自卑人人都有,而且,一定程度的自卑感具有积极的意义,人类的进步一定程度上是被自卑感所推动。但是过分的自卑,则阻碍一个人适应社会。
过度自卑的人,会表现得生怕自己不够卓越、不够优秀。由于自信无法由内到外产生,所以常常需要依附外在的世俗功利的标准,如身份、地位、金钱、荣誉等,来证明自己足够优秀和卓越。这样的人常常表现得缺乏主见、犹豫不决(indecisive),因为对自己的选择和判断不足够笃定,以至于难以做到始终坚持相信某种信念,自己的观点轻易受到他人的影响而产生摇摆。
但被很多人忽略的是,过度自卑的人,往往还具有潜在的攻击性。跟过于自卑的人聊天往往很累,因为他/她会很容易变得防御心理很重(defensive),你需要小心措辞,以免激惹到他/她,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伤害到他/她的玻璃心。对方很容易把你随意的一句话理解为挑衅,时刻都处在要证明自己、要获得认可的“战斗”状态,最后往往导致交谈冷场,交道常常流于表浅。
我在生活中会遇到这样的场景。当我在和某人聊天时,出于尊重和咨询师的素质,聊天过程中我通常会给予对方一些回应或者非言语信息,表达我在认真倾听。而且,我还会适时地就对方的话题抛出几个貌似“好奇”的问题,让对方受到鼓励继续聊下去。
但偶尔会遇到某些人,他/她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故事讲述和观点表达中,几乎从不主动表示出把话题偶尔丢给我的意愿,所以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充当他/她的听众。即便有时候我忍无可忍将话题转移,也会发现他/她还没当几分钟“听众”,就会迫不及待地继续把话题又引到他/她自己的故事,继续意犹未尽地充当“诉说者”的角色。看上去,这样的人表现得很自恋,但其实质是自卑。因为上述这类人,在社交中极少对他人真正产生兴趣,他/她潜意识中更在意的是“我一定要表现出优秀”“我一定不能让人看不起”。他/她很少发问,因为发问在他/她看来意味着“我不懂”。“我不懂”进一步意味着“我不优秀”,从而产生负面情绪,这是他/她终其一生极力想避免的。所以,这类人会不受控地主导每一次聊天的主题和内容,让周围人充当听众。渐渐地,他/她表现得非常自我为中心,甚至自恋。
日常生活中,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尤其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下。因为我们的传统家庭教育,重指责,轻鼓励,生怕被表扬的孩子会骄傲自满。殊不知,我们恰恰不缺“自谦”教育,缺的恰恰是“骄傲”教育。孩子们错失了无数次可以为自己、为自己的朋友、为自己的父母感到骄傲的机会。
“骄傲”对应的英文是pride,这个词理应是一个褒义词,但我们的很多家长却很容易把“骄傲”理解为英文的另一个词:arrogant(自大、傲慢),总倾向于把“骄傲”看作贬义。
这导致在我们的文化中,一个低调的人远远比一个高调的人要更讨人喜欢,一个沉默的人比一个爱表达的人要显得“更聪明”。所以很多人,尤其70后、80后,都在“邻居小明/小红”的压力下长大,自卑感都较强。
这样的人若和三两朋友在一起,发现朋友中有人展现出了过人的才艺或才干,他/她即使意识到对方的优秀,往往也会极其吝啬任何夸赞对方的言辞,因为在他/她看来,一旦夸别人的话说出口,另一把利剑也同时插向自己的内心,让自己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不如人”。你还会看到更极端的表现,比如,那些极爱留意有关北京雾霾堵车的新闻并讨厌北京的人,可能曾在北京的高校毕业后绞尽脑汁地想留下来却失败,而班上不如他/她的同学却顺利留在北京,是他/她内心极力想避免的痛。
那些支持废除英语教育,并美其名曰“弘扬民族文化”的人,可能仅仅是因为自己英语不好且看不到会变好的可能。而英语不好,是他/她内心极力想避免的痛。
那些看不惯大学生并坚信大学无用论的人,通常没有大学学历。即便现在赚了不少钱,但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过往,依然是他/她今生极力想避免的痛。
那些视路边恩爱情侣为眼中钉,逢人便讲婚姻就是过日子,哪有什么爱的人,很多都缺少爱情且婚姻不幸福。这辈子没真正爱过和被爱过,是他/她此生极力想避免的痛。
那些仇视体制内工作者、到处鼓吹不公平论的人,或许现在不一定过得比公务员差,但他/她年轻时想考某单位却被刷,是其今生极力想避免的痛……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这是一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消极防御机制,其蕴含的认知倾向是“我得不到的就要毁灭,这样我心里才更好受”。另一种类似的心态是“即便不喜欢我也得自圆其说,这样我心里才会更好受”。
譬如,某些买房买车都是父母出资的人,会更希望标榜自己跟父母住一起是因为“孝顺”,会更倾向于认为那些不跟父母住一起的人“不够孝顺”,似乎这样就能合理化自己的“啃老”状态,好让自己在道德上更占上风。
那些因为家长的“重男轻女”,不得不资助亲弟弟买房、照顾亲弟弟的孩子并视同己出的“姐姐们”,会更希望标榜享受自己家庭关系的融洽和和睦,会更倾向于评价那些不这么做的人“自私”,似乎这样才能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让自己心里更好受。
这些心态不同程度地人皆有之,因为每个人都得让自己最终接受自己。过去的经历已经是人生的一个部分,即便过去再鄙视它,也不得不渐渐找理由去粉饰它。
否定自己的过去更可怕,因为它意味着否定了自己。人人都想回避否定自己,并希望自己的当下是令人满足的,要为自己过去的“挫败”找寻道德上合理的解释,好让自己更好地继续余生。
荣格(1928)曾说过:一个施虐者往往也曾是受虐者,成长历程中没有受过虐的人往往也不会对他人施虐。咬人的狗过去一定也常被人踢打过;那些当年身为儿媳被婆婆整的人,自己当了婆婆后,很多也会整自己的儿媳。同理,越是自卑的人,或许其潜在的攻击性反而越强!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