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的废墟上,日本人实现了经济、科技的快速发展,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但战争的失败,也让日本人原有的道德观念、国家观念轰然崩塌。一个民族的精神,影响着整个民族的生存和发展。因此,战后日本人的精神转向,是一个无法忽略的问题。战争的失败对日本人的精神产生了哪些冲击?经济的腾飞与精神的迷茫,在这种不平衡的状态下,日本人又是如何重新定位自己,谋求发展的?加藤周一在《日本人的皮囊》一书中,深入分析了日本人的精神结构,给出了自己的理解和答案。
海报:
对于想要了解日本的人来说,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似乎已经成了一部不可不读的著作。这位从未到过日本的美国人,在书中描述了日本人的社会生活、行为方式和民族文化。但这部成书于上世纪四十年代,距今约八十年的著作,其中的一些观点,还适用于当今的日本吗?而在日本出生、长大的加藤周一,则以一个日本人的视角,在《日本人的皮囊》一书中,为我们论述了当代日本人的精神结构和民族特征。他从文化、政治和教育等角度,对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当代日本人的精神世界,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分析,描绘了当代日本人的精神全貌,是我们了解当今日本社会、认识日本民族特征的重要参考。
何谓日本人(节选)
所谓日本人,就是不厌其烦地提出“何谓日本人”的人。这起源于本居宣长与国学,明治之后尤为兴盛,此处无暇细数这一问与答的历史。人们反复追问“何谓日本人”,无疑是因为没有弄清楚“身为日本人意味着什么”。究竟是何原因,让人们没有弄清楚这一问题呢?
例如,德、法两国人民都互相注视着对方,这是他们的历史传统。他们不仅观察对方,也在观察对方眼中的自己。此时,对方的眼睛就成了了解自身的一面镜子。镜子或许是歪的,或许没有照到全身,但无论如何,镜子里映照出来的都是自己。当然,并不是说观察邻国国民,并与之进行对比,就可以更容易地对自己下定义,只是为理性和客观地判断问题提供参考罢了。如果无法从对方眼中发现自己,又怎会产生客观看待自己的动机呢?观察自己与观察他人是不同的,一旦得出“我是这样一个人”的结论,那么该结论必定是错误的。因为我并不是这样的人,而是认为“我是这样的人”的人。但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我已经不再是认为“我是这样的人”的那个人,而是认为我是“认为我是这样的人”的人。“我”不断从观察与分析的过程中挣脱出来,无法像观察他人那样来观察“我”。因此,两种观察结果并无可比性。在进行比较之前,必须要客观看待他人眼中的“我”。
但是,日本人无法从其他国家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因为其他国家的人从未关注过日本。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问题就简单多了,只要日本人不去关注对方,就不会产生“何谓日本人”的疑问。不和日本人以外的人发生任何关系,“何谓日本人”这一问题就失去了意义。然而,日本人一直不断地向外看,却从未被外部世界关注过,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导致了问题的产生。中国和日本之间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是德、法两国之间那种相互影响的关系。西方国家与日本的关系也是如此。文化只是单向流动。这就是说,解除闭关锁国之后的日本,过分关注西方,而西方国家眼中日本人的形象只不过是:和平时期卖罐头的商人,战争时期的神风特攻队飞行员,如果追溯到过去,充其量不过是江户时代技艺娴熟的版画素描家。这样看来,如果没有献身于此的专业精神,想要谈论东西方文化交流,是万万做不到的。但是,对西方国家的高度关注,反过来也唤醒了人们对“何谓日本人”的思考,也就是开始了自我反省。但人们在反省的过程中,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因此,同样的反省在各个时代反复循环。当然,作为个体的“我”与作为国民的“我们”之间,有很大区别,但两者的根本原则是相同的。
得不到确切答案,比较的方法就会越来越细致——日本与外国相比如何?日本存在哪些不足之处,国外的情况又如何?对于这些问题,男女老少昼夜不停地探讨,最终发现和英国相比,日本的民主主义历程十分短暂等情况。如果仅是知道这些,自信心必定容易受挫,然而人们同时又发现,日本的工业发达程度远超印度。通过这种方法了解到的情况不胜枚举,此处不再一一赘述,仅举几个例子点到为止。
例如,纵观历史,似乎可以这样说:比起音乐家,日本人更像美术家。作为美术家的日本人,在绘画、雕刻、建筑、园艺以及各种工艺领域中,一方面深受中国的影响,同时又开创出新的境界,锤炼出独有的风格。当然,在谈及古代美术时,必须要考虑其保存程度等问题,即使现存的美术品不多,也不能马上断言这个国家在那个时代的美术品是贫乏的。就目前所知,以京都和奈良为中心的日本,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美术之国。从质与量,涵盖建筑、工艺、服饰的广泛性,以及数千年的传承来看,都不只是“保存相对完整”所能概括的。或许只能认为,日本人在造型艺术方面,有着本民族特有的敏锐感。我想说,日本人是出色的美术家,但并不是出色的文学家和诗人。我一直觉得,不是出色文学家的民族并不多。在有固定的生活模式、风俗习惯、气候风土和文化的地方,必定会产生特有的文学。这种语言与生活直接接触产生的自我表达,是很难与以其他语言和生活方式为前提的文学进行比较的。例如,当伊利亚·爱伦堡谈到苏联文学最杰出的部分是诗时,对俄语一窍不通的我除了赞同,别无他法。如果我提出日本的诗也是如此,结果应该是相同的吧。因为伊利亚·爱伦堡和我既不是用俄语,也不是日语,而是用法语交流。在与其他国家进行比较时,诗显然是不合适的。
另外,我们可以将民族或国民分为两类,一类是国家存在形而上的、神秘的思想较为发达的倾向,另一类则是经验主义、实用主义的思想比较盛行。如果从思维方式来看,日本人显然属于第二类。在日本,形而上的思考和神秘思想从来不将外来的宗教或哲学作为发展的直接背景。代表日本思想的,是实践性的伦理和政治思想,或是说与技术相关的美学。日本人的精神结构,首先是以非超验的原始宗教为背景而形成的。我认为,后来传入的佛教,其超验层面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日本人的精神结构。佛教传入日本,改变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佛教。当然,宗教问题超出了本文的讨论范围,但如果想对日本人思想上强烈倾向于实用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历史背景进行梳理,无论如何都会涉及到宗教,尤其是佛教。在此,只是想把这一点提出来。
第一章
何谓日本人
日本特有的事物
日本的艺术风土—精神开放与传统继承
从外部看到的日本—关于日本的国际孤立
现代日本在文明史上的位置
第二章
关于天皇制
第三章
关于知识分子
战争与知识分子
我想,真正的大知识分子加藤周一的宽广与深厚,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独自继承的。
——大江健三郎
他是一个北极星似的存在。我一直通过加藤先生来确认自己的位置,让自己不会偏离方向。
——井上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