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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 :
著       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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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来源:
出版时间 :
焚舟纪
0.00    
图书来源: 浙江图书馆(由图书馆配书)
  • 配送范围:
    全国(除港澳台地区)
  • ISBN:
    9787305204784
  • 作      者:
    (英)安吉拉·卡特著
  • 出 版 社 :
    南京大学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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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文学天才卡特同时也是女性主义者卡特。她的每一部作品中都在揭示和纠正父权社会性别、性与爱的迷思。这些迷思透过神话、传说、文艺经典代代沉积和因袭。而卡特重塑的新神话和传奇都装载着女性主义的驱动。女性主义并非要视男性为敌打倒父权,而是要在承认人性的基础上追求公平与和谐,消除两性的二元对立,争取爱与被爱的权利。女性的解放也意味着对男性自身的拯救。爱对于卡特来说是*重要的主题。《焚舟纪》就是一部文学女巫写给成年人,引导时代精神穿越暴力丛林,趋向爱的真谛的魔法大书。


1,二十世纪文学史上的巨人安吉拉·卡特的代表作,幻想文学和女性主义的伟大经典。

2,好莱坞神话、童话类大片改编必备参考书。例如新版《美女与野兽》,几乎完全按照卡特版本拍摄,并处处表达着对卡特的致敬。

3,四十二个故事,四十二段颠倒映射的父权文化盗梦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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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安吉拉•卡特

1940-1992 英国大作家,二十世纪文化史和文学史上的女巨人,著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多部。其小说作品以幻想题材为主,糅合精神分析、女性主义、哥特风格和寓言色彩于一体,改装神话,戏仿传奇,想象奇诡,语言瑰丽,构筑起与整个父权文化的神话和传说体系相抗衡的“神话重塑工程”,成为幻想文学和女性主义的伟大文学经典。《时代》周刊将其誉为二十世纪*杰出的作家之一。

译者简介

台湾女诗人,译者,伦敦大学戏剧研究专业硕士。《焚舟纪》是其翻译代表作,曾获台湾十大翻译好书奖。出版有诗集《日光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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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安吉拉•卡特是二十世纪文学史上的巨人,被撒尔曼•拉什迪、伊恩•麦克尤恩、石黑一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等一众大作家拥戴为一代文学教母。《焚舟纪》是她的短篇小说全集,收录四十二个短篇,包括曾经出版过的四个集子《烟火》、《染血之室》、《黑色维纳斯》、《美国鬼魂与旧世界奇观》和六篇未曾结集作品。

 

这些短篇多以神话、传说、文学经典和宗教故事为蓝本,文学女巫卡特以精神分析学原理透视和拆解这些全人类的文化遗产,在旧世界的意识元件中植入女性主义观点,重装新世界的神话和传奇,构筑起与整个父权文化的神话和传说体系相抗衡的“神话重塑工程”,成为幻想文学和女性主义的伟大经典,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社会影响。

 

有评论说安吉拉•卡特至少改变了好莱坞十分之一的产业形貌。此言非虚,新版《美女与野兽》不仅从情节和细节上表达着对卡特的致意,甚至片中女巫的扮演者正是纪录片《安吉拉•卡特》中卡特的扮演者。在整部《焚舟纪》里,惊才绝艳的文字和奇情耸动的故事铺展如同盛大的幻术,演绎着对于父权文化的四十二重“盗梦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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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评

我重复,安吉拉•卡特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许多同行和迷恋她的读者都明白她的珍稀之处,是这个星球上真正绝*仅有的存在。她应当被安放在我们时代的文学之中央,正中央。她*精彩的作品是她的短篇小说集。

——拉什迪

 

她独有的文体成就了那些有着讲究的感官色调的精妙篇什,那些梦,神话,童话,变形记,杂乱无章的潜意识,史诗旅程,极热烈又极幽暗的性之颂歌。

——麦克尤恩

 

如果你想以安吉拉•卡特的风格来再现她的作品之诞生,那么你需要召集一整个戏班的神人之幽灵围拢在她的打字机旁随侍。王尔德必须在场,爱伦坡也要来,还有勃兰姆•斯托克、佩罗、玛丽•雪莱、甚至麦卡勒斯,以及一群热爱蜚短流长的聒噪老太。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我十七岁时读到安吉拉•卡特的《染血之室》,那种女性主义和文字幻术的混合,是我从未尝过的甘醇美味。她改变了我的人生。

——萨拉•沃特斯

 

一样东西足够强大就会对很多东西产生间接的影响,安吉拉•卡特便是如此。

——珍妮特•温特森

 

《染血之室》是一本太重要的书。安吉拉•卡特对我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说:“你看见那些童话,那些站在育儿室书架上的书了吗?实际上,它们当中每一本都是一把装了子弹的枪。每一本都是一枚炸弹。小心!如果你正确地打开,它们就会爆响。于是我们都赶过去看:“哦天,她是对的,你可以拿它们开火!”

——尼尔•盖曼

 

遇见安吉拉•卡特奇观和魔法般的小说,你必然会得出一个结论:它必然会流传,会被阅读,被膜拜。

——《泰晤士报文学副刊》

我的*爱。

——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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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师先生的恋曲

 

 

厨房窗外那排灌木矮篱闪闪发亮,仿佛雪本身便会发光。天色渐晚渐暗,但仍有一层仿佛不属于这尘世的苍白光线反映笼罩这片冬季景致,柔软的雪片仍在飘落。简陋厨房里有个美丽女孩,肌肤同样带着那种由内散发的光泽,宛如也是冰雪堆砌而成,此刻她停下手中的家事,望向窗外的乡间小路。一整天都没有人车经过,路面洁白无瑕,仿佛一匹裁制新娘礼服的丝绸铺散在地。

父亲说天黑前就会回家。

雪势太大,所有的电话线路都不通,就算有最好的消息他也没法打电话回来。

路况很糟。希望他平安无事。

 

但那老爷车深深陷进一道车辙,完全动弹不得,引擎呼吼,咳呛,然后熄火,他还离家好远。他已经毁过一次,现在又再度毁灭,因为今天早上从律师那里得知,他试图重建财富的漫长缓慢努力已经失败。仅为了加足可开回家的油量,就让他掏空了口袋,剩下的钱甚至不够给他的美女,他心爱的女儿,买一朵玫瑰。她说过她只要这么一份小礼物,不管官司结果如何,不管他是否再度变得富有。她要的这么少,他却连这都不能给她。他咒骂这没用的烂车,这最后一根压断他士气的稻草,然后别无他法,只能扣紧羊皮外套的纽扣,抛下这堆破铁,沿着堆满积雪的小径步行去找人帮忙。

铸铁大门后,一条积雪的短车道转个小弯,通往具体而微的完美帕拉迪欧式建筑,房子仿佛躲在一棵古老丝柏的积雪厚裙后。此时已近入夜,那栋恬静、内敛、忧郁的优雅房子几乎看似空屋,但楼上一扇窗内有光线摇曳,模糊得仿佛是星光的倒影,如果有星光能穿透这愈下愈大的漫天风雪的话。他全身都快冻僵了,脸凑在门闩处,心头一阵刺痛地看见,一丛枯萎的尖刺枝丫中仍残存一朵破布般的凋谢白玫瑰。

他走进园内,大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响亮关上,太响亮了。一时间,那回荡的哐当声听来有种盖棺论定般强调而不祥的意味,仿佛关上的门将里面一切都囚禁在冬季园墙内,与外在世界断绝。此时他听见远处,尽管不知是多远之处,传来世上最罕异的声音:一阵巨吼咆哮,仿佛发自猛兽之口。

他走投无路,没有害怕的本钱,只能大步朝桃花心木的屋门走去。门上装有狮头形敲门物,狮鼻穿着环,他举手正要拿它敲门,发现这狮头并非原先以为的黄铜,而是黄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敲门,铰链上足润滑油的门便静悄悄朝内开启,他看见白色门厅里挂着一盏大吊灯,灯上众多蜡烛投下温和光芒,照着散放四处、插着好多好多花的巨大水晶瓶,一阵扑鼻芬芳中,仿佛是春天将他拉进满室温暖。然而门厅里没有人。

屋门在他身后静静关上,一如先前静静打开,但这次他不觉得害怕,尽管屋里笼罩着一股现实为之暂停的氛围,让他知道自己走进了一处特别的地方,原先已知世界里的法则在此不见得适用,因为很富有的人通常也很古怪,而这房子的主人显然非常富有。既然不见来人帮他脱外套,他便自己动手脱下,这时水晶吊灯发出微微玎玲声,仿佛愉快轻笑,挂衣间的门也自动打开。然而挂衣间里没有半件衣物,连法定的乡间庭园用防水风衣都没有,只有他的乡绅式羊皮外套孤单单挂在那里。但他退出衣帽间之后,门厅里终于有招呼来客的动静—竟然是一只白底猪肝色斑点的查尔斯王小猎犬蹲在薄织长毯上,侧着头一副聪明模样。使他进一步安心,也进一步证实不见踪影的屋主确实富有又古怪的是:那狗脖子上戴的不是项圈,而是条钻石项链。

狗一跃而起表示欢迎,像赶羊一般(多有趣!)将他带到二楼一间舒适的小书房,镶墙板上贴皮革,一张矮桌拉在壁炉前,炉里熊熊烧着柴火。桌上放有银托盘,盘中的威士忌瓶挂着一张银标签,写着:喝我,一旁的银盘盖上则刻着草写的:吃我。掀开盖,盘中好些三明治,夹的厚厚烤牛肉片还带着血。他加苏打水喝下威士忌,用主人细心备在一旁石罐中的上好芥末配三明治吃,那只母猎犬见他动手吃喝,便小步跑走,忙她自己的去了。

最后让美女的父亲完全放下心的是,帷帘后的一处凹壁里不但有电话,还有一张二十四小时服务的拖救修车厂名片;打了两通电话后他得以确认,谢天谢地,车子没有大毛病,只是太旧再加上天气太冷……他一个小时后来村里取车可以吗?村子离此只有半里,而对方一听他描述自己所在的这栋房屋,向他说明该怎么走的语气里便多了一层尊敬。

接下来他着慌地得知——但在如今一文不名的境况下却也因此松了口气——修车费用将算在这位不在场的好客主人账上。没问题的,修车师傅要他安心,这是这位大人的惯例。

他再倒一杯威士忌,试着打电话告诉美女自己会晚回家,但线路仍然不通,不过月亮升起后暴风雪奇迹般停息了,他拨开天鹅绒窗帘,看见一片仿佛象牙镶银的景致。然后猎犬再度出现,嘴里小心叼着他的帽子,摇着漂亮的尾巴,仿佛告诉他该走了,这段好客的魔法已经结束了。

屋门在他身后关上,他看见那狮头的眼睛是玛瑙。

如今玫瑰树已裹着大串大串摇摇欲坠的积雪,他走向大门时擦过其中一株,一大捧冰冷软雪随之落地,露出仿佛被雪奇迹似保存完好的、最后的、完美的单单一朵玫瑰,犹如整个白色冬季中仅存的唯一一朵,细致浓冽的香气仿佛在冰冻空气中发出扬琴般的清响。

这位神秘又仁慈的东道主,一定不可能不愿意送美女一份小礼物吧?

此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愤怒咆哮,不再遥远而是近在咫尺,近如那扇桃花心木前门,整座花园似乎都为之屏息担忧。但是,因为深爱女儿,美女的父亲仍偷了那朵玫瑰。

刹那间,整栋屋子每扇窗发出激烈炽亮,一阵宛如狮群的吠吼中,东道主现身了。

 

庞然的体积总是带有一股尊严,一份确信,一种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更存在的特质。惊慌中,美女的父亲觉得眼前的屋主好像比屋子更加巨大,沉重却又敏捷。月光照见一大头错综复杂的发,照见绿如玛瑙的眼睛,照见那双紧抓住他肩膀的金毛巨掌,巨掌的利爪刺穿羊皮外套狠狠摇晃他,一如生气的小孩乱甩洋娃娃。

这狮般人物直摇晃到美女的父亲牙齿格格碰响,然后松开爪子任他趴跪在地,小猎犬则从开着的屋门里跑出来绕着他们转,不知所措地尖吠,仿佛一位仕女看见宾客在自家晚宴上大打出手。

“这位好先生——”美女的父亲结结巴巴开口,但只招来又一阵咆哮。

“好先生?我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我是野兽,你就只能叫我野兽,而我则叫你小偷!”

“野兽,请原谅我偷你的花!”

狮头,狮鬃,狮子的巨掌,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以后腿人立,但身上却又穿着暗红缎子家居外套,拥有那栋可爱的房子和环绕此屋的低矮山峦。

“我是想把花送给女儿。”美女的父亲说,“全世界她什么也不要,只想要一朵完美的白玫瑰。”

野兽粗鲁地夺过那父亲从皮夹取出的照片,起初随便看看,但接下来眼光便多了一种奇妙的惊奇,几乎像是某个揣测的开端。相机捉住了她有时那种绝对甜美又绝对重力的神情,仿佛那双眼睛能看穿表象,看见你的灵魂。递还照片时,野兽小心不让爪子刮伤照片表面。

“把玫瑰拿去给她,但你要带她来吃晚餐。”他吼道。除了照做,还能怎么办?

 

尽管父亲已描述过等着她的对象是何等模样,看见他时她仍忍不住一阵本能的恐惧寒噤,因为狮子是狮子、人是人,尽管狮子比我们美丽太多,但那是一种不同的美,而且他们对我们并不尊重:我们有什么值得他们尊重的?然而野生动物对我们的畏惧比我们对他们的畏惧合理得多,且他那双几乎看似盲目的眼睛里有某种悲哀,仿佛已不想再看见眼前的一切,触动了她的心。

他坐在桌首,不动声色,宛如船艏破浪雕像。餐厅是安女王时代式,垂挂织毯,富丽精致。除了放在酒精灯上保温的芳香热汤之外,其他的食物虽然精美,却都是冷的—冷的禽鸟肉、冷的奶蛋酥、奶酪。他叫她父亲从餐车上为父女两人取用食物,自己则什么都没吃。他不甚情愿地承认她猜得没错,他确实不喜欢请用人,因为,她忖道,眼前总有人形来往会太过苦涩地让他记得自己有多不同。那只小猎犬倒是整顿饭都守在他脚边,不时跳上来看看是否一切顺利。

他实在太奇怪,那令人困惑的不同模样几乎令她无法忍受,那存在使她难以呼吸。他屋里似乎有一种无声的沉重压力施加在她身上,仿佛这房子位于水底。看见那双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巨掌,她想道:这双爪子能杀死任何温和的草食动物。而她感觉自己正是如此,纯净无瑕的羊小姐,献祭的牲礼。

然而她留了下来,面带微笑,因为父亲希望她这么做;而当野兽告诉她,他将协助她父亲上诉,她的微笑是真心的。但是,当他们啜饮白兰地,野兽用他藉以交谈的那纷杂隆隆的呼噜声提出建议,带着一点怕遭拒绝的害羞,邀她在这里舒舒服服住下,让她父亲回伦敦再度展开官司战争的时候,她只能强逼出微笑。因为,他一说完此话,她便一阵畏惧地知道事情必将如此,而且知道:出于某种相互作用的魔法,她陪伴野兽便是父亲重获好运的代价。

别认为她没有自己的意志。她只是感到一股强烈超出寻常的义务,何况她深爱父亲,为了他走遍天涯海角都愿意。

她的卧室有一张精美绝伦的玻璃床,有自己的浴室,挂着厚如羊毛的浴巾,备有一瓶瓶精致的香膏,还有一小间她专属的起居室,墙上贴着满布天堂鸟与中国人的古老壁纸,摆放着珍贵的书本与图画,以及野兽那些无形园丁在温室里种出的花朵。第二天早晨父亲吻吻她驾车出发,见他散发出新希望令她高兴,但她仍渴望回到自己贫穷寒酸的家。四周陌生的豪华感觉格外刺人,因为这份豪华无法让主人快乐,而那主人她也整天没见到,仿佛反而是她奇妙地吓到了他,不过小猎犬有来坐在身旁陪她,今天她戴的是一条短紧合颈的土耳其石项链。

谁为她准备三餐?野兽的寂寞。她在那里待了那么久,从不曾见到另一个活人的踪迹,但饭菜放在托盘上,由运送食物专用的小 升降机送进她起居室一个桃花心木橱里。晚餐是班奈狄克蛋和烤小牛肉,她边吃边翻看在黄檀旋转书柜里找到的一本书,内容是法国上流社会的优雅童话故事,里面有变成公主的白猫,变成鸟的仙子。然后她摘着一串又圆又大的麝香葡萄当甜点吃,发现自己在打呵欠,发现自己觉得无聊。这时小猎犬用天鹅绒般的嘴咬住她裙子,坚定但温和地一拉。她让狗跑在前面带路,走到当初她父亲接受款待的书房,惊慌地(但表面掩饰得很好)看见屋主坐在那里,旁边的托盘摆着咖啡,等着她去倒。

他的声音仿佛从充满回音的山洞中传出,那深沉柔软的隆隆低吼仿佛是一种专为激起怖惧而设计的乐器,就像弹动巨大的琴弦。经过一整天舒适的闲暇,她怎能与拥有如此声音的对象交谈?她入迷地,几乎是惊畏地,看着火光在他金色狮鬃的边缘流转,仿佛他脑后笼罩着光圈,使她想起《启示录》中的第一头巨兽,一掌按着马可福音的有翼狮子。闲谈的话语在她口中化做尘埃,就连平常最自在的时候美女也不善于闲谈,因为她鲜少有机会练习。

但他,迟疑地,仿佛他也惊畏于这个宛如一整颗珍珠雕成的少女,开口问起她父亲的官司,问起她去世的母亲,问他们怎么会从以往的富有变成如今的贫穷。他逼自己克服那种野生动物的羞怯,于是她也努力克服自己的羞怯—结果没过多久,她便与他聊开了,仿佛两人已是一辈子的老友。等到壁炉架上那只镀金时钟的小小丘比特敲响手中的迷你铃鼓,她大吃一惊地发现它竟然敲了十二下。

“这么晚了!你一定困了。”他说。

两人沉默下来,仿佛这对奇怪的搭配忽然尴尬于彼此独处在这冬夜深处的房里。她正准备起身,他突然扑到她脚边,将头埋在她腿上。她呆愣如石,动弹不得,感觉到他热热的呼吸吹在自己手指上,他口鼻处硬扎扎胡须的摩擦,他粗粝舌头的舔舐,然后一阵同情地醒悟到:他只是在吻她的手。

他抬起头,用难测的绿眼凝视她,她看见自己的脸变成一双小小倒影,仿佛含苞待放。然后他一言不发跃离房间,她震惊不已地看见他是四脚着地跑走的。

 

翌日一整天,仍积着雪的山丘回荡着野兽隆隆的咆哮:大人去狩猎了吗?美女问小猎犬,但小猎犬狺狺低吠,几乎像是很不高兴,仿佛在说,就算他能说话也不想回答这问题。

白天美女都待在房里看书,或者也做点刺绣,有人为她备好了一盒彩色丝线和刺绣用的框子;或者穿裹着温暖衣服,在院墙内那些落尽叶子的玫瑰树间散步,稍做耙土整理,小猎犬跟在她脚边。那是一段闲适时光,一段假期。这明亮悲哀的美丽地方的魔力包围住她,她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在这里很快乐,每晚与野兽交谈也不再感觉丝毫忧惧。这个世界的一切自然法则在此都暂且失灵,这里有整群看不见的人温柔服侍她,而她在棕眼小猎犬的耐心监护下与狮子交谈,谈论月亮借来的光芒,谈论星星的质地,谈论天气的变幻莫测。然而他的奇怪模样仍使她打寒噤,每夜两人分手之际,他无助地扑倒在她面前吻她的手时,她总是紧张退回自己的内心,畏缩于他的碰触。

电话尖声响起,找她的。是她父亲。天大的好消息!

野兽把巨大的头埋在掌中。你会回来看我吗?这里没有你会很寂寞。

看见他这么喜欢她,她感动得几乎落泪,很想吻吻他蓬乱的鬃毛,可是尽管她一手伸向他,却仍无法让自己碰触他,因为他跟她是这么迥异不同。但是,会的,她说,我会回来的。不久就会,在冬天结束之前。然后出租车来了,把她带走。

 

在伦敦,你永远不会任天气肆虐摆布,人群集聚的暖意让雪来不及堆积就已融化。她父亲也等于再度富有了,因为那位鬃发蓬乱的朋友的律师把事情掌控得很好,使他恢复财务信用,可以为两人置办最好的一切。灿烂光华的饭店,歌剧,戏院,一整柜新衣给心爱的女儿,挽着她出入派对、宴会、餐厅,过着她从不曾经历的生活,因为在她母亲难产过世之前,她父亲便已破产了。

尽管这新获得的富裕来自野兽,他们也常谈到他,但现在他们已远离他屋里那超越时间的魔咒,于是那栋房子便有种梦般光辉,也如梦般已然完结,而那宛如怪物却又如此善心的野兽就像某种好运的精灵,对他们微笑之后放他们走。她派人送白玫瑰给他,回报他曾给她的那些花朵;离开花店时,她忽然感到一股完全的自由,仿佛刚逃离某种未知的危险,与某种可能的变化险险擦身而过,但最后毕竟毫发无伤。然而随着这股兴奋而来的,却是空洞寂寥的感觉。但父亲还在饭店等她,他们打算高高兴兴去选购毛皮大衣,她对此雀跃不已,一如任何少女。

花店里的花一年到头都相同,于是橱窗里没有任何事物能告诉她,冬天就要结束了。

*  *  *

看完戏后吃了顿延迟的晚餐,她很晚才回来,在镜前拿下耳环:美女。她对自己满意微笑。在青春期即将结束的这段日子,她正逐渐学会当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珍珠般的肌肤也稍稍变得丰腴,因为生活优裕又备受赞美。某种本质逐渐改变她嘴旁的线条,显示出人格,而她那份甜美与重力有时可能有点惹人厌,当事情不完全如她意的时候。倒不能说她的清新气质逐渐消失,但如今她有点太常对镜中的自己微笑,而那张报以微笑的脸也跟当初映在野兽绿玛瑙双眼中的不太一样了。如今她的脸不是美,而是逐渐添上一层清 漆般的所向无敌的漂亮,就像某些娇生惯养的矜贵猫。

春天的和风从邻近公园吹进开着的窗,她不知道为什么这阵风让她觉得想哭。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猛抓,好像是爪子发出的声音。

镜前的出神状态立刻破灭,刹那间她清清楚楚记起一切。春天已经来了,她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现在野兽亲自来追捕她了!一开始她害怕他的愤怒,但又有种神秘的欢欣,跑去打开房门。但扑进女孩怀中的却是白底猪肝色斑点的小猎犬,又是叫又是低吠,又是哀鸣又是松了口气。

然而,当初在起居室满墙点着头的天堂鸟围绕之下,坐在她刺绣框子旁那只梳理得干干净净、戴着宝石项链的狗呢?眼前这只狗皱皱的耳朵上满是泥,全身毛都灰扑扑打了结,瘦得就像一只走了好远的路的狗,而且,如果她不是狗,现在一定会哭。

在一开始狂喜的团聚后,她没有等美女叫人送来食物和水,只顾咬住她绉绸晚礼服的下摆,哀鸣着拉扯,然后抬起头嚎叫,又哀鸣着拉扯几下。

有一列深夜慢车,可以带她回到三个月前她出发前往伦敦的那个车站。美女匆匆留个条子给父亲,披上外套。快点,快点,小猎犬无声地催促,于是美女知道野兽快死了。

在黎明前的深浓黑暗中,站长为她叫醒一个睡眼惺忪的司机。麻烦你,能开多快就开多快。

 

十二月仿佛仍占据他的花园,土地硬得像铁,深色丝柏的裙边在冷风中摇摆,发出哀愁的窸窣,玫瑰树上也没有绿芽,仿佛今年将不再开花。没有一扇窗子透出光亮,只有最高层的阁楼窗玻璃透出再微弱不过的一抹亮,是薄弱的光线幽魂,即将灭绝。

先前小猎犬在美女怀里睡了一下,可怜的狗儿已经累坏了,但此刻她哀伤激动的情绪让美女更加匆忙。女孩推开屋门时良心一阵疼痛,看见金色敲门物已经笼上一层厚厚的黑纱。

门不像以往那样无声开启,铰链发出凄然呻吟。如今门里是一片漆黑,美女点起她的金打火机,看见吊灯的长蜡烛全化成一摊摊蜡,水晶棱块也全结满有如惨淡细织花纹的蛛网。玻璃瓶里的花全枯死了,仿佛自她离开后便没人有心去换。屋里很冷,到处都是尘埃,有种精疲力竭的绝望氛围,更糟的是有种实质的幻灭,仿佛先前的华美全靠廉价戏法维持,现在魔术师招引不来人群,便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碰运气。

美女找到一根蜡烛,点来照路,跟着忠心的小猎犬爬上楼梯,经过书房,经过她的套房,穿过整栋废弃的房子,来到一道满是老鼠和蜘蛛的狭窄台阶,跌跌撞撞,匆忙中扯破了礼服的荷叶边。多么简朴的一间卧房!斜屋顶的阁楼,如果野兽雇用仆役的话,女仆可能就会住在这里。壁炉架上一盏夜用小灯,没有窗帘,没有地毯,他就躺在铁架窄床上,消瘦得好可怜,本来庞然的身体在褪色百衲被下几乎没有隆起,鬃毛像发灰的鼠窝,双眼紧闭。他的衣服随便抛挂在一把木条靠背的椅子,椅上放着用来倒水洗手的瓶子,瓶里插着她派人送给他的玫瑰,但花全已枯死。

小猎犬跳上床钻进薄薄被单下,轻声哀叫。

“哦,野兽,”美女说,“我回来了。”

他的眼皮眨动着。她为什么从不曾注意过他的眼睛也有眼皮,就像人的眼睛一样?是因为她只顾着在那双眼睛里看自己的倒影吗?

“我快死了,美女。”他以往的呼噜声如今变成喑哑低语。“你离开我之后,我就病了。我没办法去狩猎,我发现我不忍心杀死那些温和的动物,我吃不下东西。我病了,现在快死了,但我会死得很高兴,因为你回来向我道别。”

她扑在他身上,铁床架一阵呻吟。她拼命亲吻他可怜的双掌。

“野兽,别死!如果你愿意留我,我就永远不离开你。”

当她的嘴唇碰触到那些肉钩般的利爪,爪子缩回肉囊,她这才看出他向来紧紧攥着拳,直到现在手指才终于能痛苦地、怯生生地逐渐伸直。她的泪像雪片落在他脸上,在雪融般的转变中,毛皮下透出了骨骼轮廓,黄褐宽大前额上也出现皮肉。然后在她怀里的不再是狮子,而是男人,这男人有一头蓬乱如狮鬃的发,鼻子奇怪地像退休拳击手那样有断过的痕迹,让他英姿焕发,神似那最为威武的野兽。

“你知道吗,”师先生说,“我想今天我或许可以吃下一点早餐,美女,如果你愿意陪我吃的话。”

 

师先生和太太在花园中散步,一阵花瓣雨中,老猎犬在草地上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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