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过一座座村落和园林。在日落时分,我在树林间瞥见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原来那就是北京的城墙!我只觉得自己仿佛在赶赴人生中最了不得的一场盛宴。此时我是孤身一人与那两个中国人同行,相互之间的对话只限于中国话里最常见的字句。但是现在,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我自己规划的亚洲内陆漫游之旅就要走到了尽头,想到即将与人类文明重新拥抱,不知是舒适,抑或是不适。
我坐的驮轿像只船一样摇摇摆摆地进了拱状的南城门。来到领事馆的大街,我看见路左边有一扇白色大门,外面站岗的是两名哥萨克士兵。我向他们打招呼,询问这座房子的主人是谁,士兵答道:“是俄国公使。”妙极了!在那个时候,瑞典尚未在“中原王国”派驻代表。我一下子跳出那左摇右晃的驮轿,径直穿过一方大院子,来到一幢富有典雅中国特色的房子跟前,周围聚满了一帮中国侍从。有个跟差的进去为我通报,不到两分钟,俄国的代理公使帕夫洛夫(M.Pavloff)出来迎接我。他衷心祝贺我完成了这趟旅程,并且告诉我他很久以前就得到圣彼得堡外交部发来的指令,原驻北京的卡西尼公爵(CountCassini)如今回国度假,现将他的寓所安排给我住。
此时不禁回想起在科曼夏的时候,好人哈桑给我住的那个宫殿!这一次也是如此,我来到此地时身心疲惫、囊中空空,除了手里提着的便一无所有。我从沙漠深处而来,睡过蒙古人简陋的帐篷,此时却置身于一幢拥有客厅、餐厅和卧室的豪宅,屋内铺着中国式地毯和丝绸刺绣,摆有贵重的古董和价值不菲的铜器,还有康熙和乾隆年间的瓶碗器皿!
旅途的生活太粗糙,我花了三天时间才从头到脚换成新颜,从一介流浪汉变为一个绅士。也只有等这个蜕变的过程结束,我才能去拜访各国大使馆,一头扎进各色晚宴和聚会的漩涡之中。
我对北京最美好的回忆是与李鸿章的相识相知,他是位睿智的老政治家,名震天下。同时他也是当时中国公认的最富有的一位。虽然处于这繁复如迷宫的房舍和街巷之中,他的生活方式却是十分简朴而不张扬。那个时候,北京城里的街道既窄又脏,人们也还没有像今天那样使用汽车或马车,甚至连拖板车也没有。即使是人力车,在北京都难有立足之地。街上太脏,而且出门去任何地方都比较远,因此走路上街简直不可能。一定要出门的话,只得骑马,或者坐轿子。
李鸿章笑容可掬,接见了帕夫洛夫和我。他问了问有关我的旅程和计划的事情,然后邀请我们数天之后来赴晚宴。
那场晚宴真是绝妙无比!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中央摆上一张小圆桌,屋内墙上只有两幅照片,别无其他的装饰。一见我们进来,老人立即让我们看墙上的照片,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一幅是李鸿章和俾斯麦(Bismarck),另一张则是李鸿章与英国首相格莱斯通(Gladstone)。照片里他面带微笑,颇显尊贵优越,仿佛在暗示这两位欧洲政要与他相比,不过是区区小人物,他们能和他合影留念,本应心存感激、荣幸之至的。
菜都是欧式做法,香槟酒也尽可畅饮。我们借助一位翻译,谈起去年(1896年)李鸿章前往莫斯科参加俄国沙皇加冕仪式的旅程,以及对欧洲数国和美国的访问。我们也同样说到我穿越亚洲大陆的历险。谈话中间有过几次尖锐的交锋。以李鸿章本人的经验来判断,所有来访北京的欧洲人都怀有不良的动机,无非是来此获取一些利益。他相信我也不例外,于是向我坦白道:
“不用说,你来这里是想在天津大学里谋个教授的职位吧?”
我回答说:“不必,多谢!即使大人真的给我这样一个职位,再配上部长级的薪水,我也不会接受的。”
在谈及瑞典国王的时候,李鸿章所用的称呼是“王”,即“诸侯亲王”的意思。
帕夫洛夫解释说瑞典国王极为独立,也享有实权,和欧洲列强的君主同在一个级别。这时我向李鸿章发问:
“去年大人出访欧洲,离瑞典也不远了,为什么不去瑞典访问呢?”
“我哪里有时间将你们那里的国家一个个都看过来呢。不过你不妨跟我说说,瑞典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你们的老百姓又是怎样生活的。”
我说:“瑞典是个幅员辽阔、生活安乐的国家。冬天不会冷得过头,夏天也不会太热。那里没有沙漠也没有草原,只有田野、森林和湖泊。既没有毒蝎也没有猛蛇,野兽之类更是罕见。没有富人亦没有穷人……”
正说到这,李鸿章打断我的话,转向帕夫洛夫说道:“多奇妙的一个国家!我要建议沙皇将瑞典占为己有。”
帕夫洛夫甚为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打圆场。他回答说:“这不可能,大人!瑞典国王和沙皇是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彼此绝不会恶意相向。”
李鸿章随即把问题指向了我:“你方才说你一路走过东突厥斯坦、西藏北部、柴达木和蒙古南部。那你为什么要踏足这些属于我国的领地呢?”
“为的是探索这块地域尚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将其绘制成地图,并研究那里的地理、地质和植物的情况,而最重要的,是要找出有哪些省份适合瑞典国王占为己有!”
李鸿章好脾气地大笑起来,竖起大拇指赞道:“好样的,好样的!”我是报了一箭之仇。不过他没有就瑞典征服中国属地的话题继续追问下去,反而觉得可以拿另外一个话题来为难我,便问道:
“如此说来,你也研究地质的东西。那么假如你骑过一片平原,遥遥望见远处有一座大山,你能立即看出那座山是否藏有金矿吗?”
“那根本不可能!我必须先骑到大山跟前,仔细地研究山岩的成分才行。”
“那真要多谢你了!这不需要什么高妙的技术。你能做的我也做得到。问题的关键是能否凭远观便可判断山中是否有金矿。”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回合我败下阵来。但是不管怎样,我的对手可是中国近代最了不起的政治家,所以与他对阵,虽败犹荣。我们席间的谈话就是照着这个路数进行下去。等晚宴结束,我们起身告辞,便又坐上摇摆的轿子打道回府。
在北京盘桓十二天之后,我回到张家口,与此同时,仆人伊斯兰也正带着行李赶往此地。我决定从蒙古和西伯利亚这条路线返回家乡。当时横跨西伯利亚的铁路还只通到叶尼赛河以东的康斯克(Kansk),因此我只能乘坐马车和雪橇走上一千八百英里的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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