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比和我第一次遇见梅丽莎是在有天晚上市区的一场诗歌活动上,我和博比一起表演。梅丽莎在外面给我们拍照片,博比在抽烟,我刻意地拿右手握住左手腕,好像担心它会弃我而去似的。梅丽莎用的是一款大块头的专业相机,她在专用相机包里装了很多种镜头。她一面拍照,一面聊天和抽烟。她聊起我们的演出,我们聊她的作品,我和博比在网上读过。接近午夜,酒吧关门。那时正好下起雨来,梅丽莎说欢迎我们去她家喝点酒。
我们一起钻进出租车后座,开始系安全带。博比坐中间,头转过去在和梅丽莎说话,我只能看见她的颈背和勺子似的小耳朵。梅丽莎给了司机一个蒙克斯顿的地址,我转头看向窗外。收音机里一个声音在说:八十年代……流行……经典。然后是一段广告过门。我很兴奋,准备好迎接挑战,拜访一个陌生人的家,已经开始酝酿好话和某些面部表情,好显得我迷人可亲。
梅丽莎家是座半独立式的红砖建筑,外面有一棵槭树。街灯下树叶看起来泛橘,像人工造的。我喜欢看别人家里的样子,尤其是梅丽莎这种小有名气的人。我立马决定要记住她家的一切,
过后才好向我们其他朋友描述它,然后博比会赞同我。
梅丽莎请我们进门后,一条红色小猎犬从大厅直冲过来,冲我们咆哮。走廊很温暖,开着灯。门边是一张矮桌,有人留了一小堆零钱、一把发梳和一管没拧上的口红。楼梯墙壁上挂了一幅莫迪利亚尼画作的印刷品,画着一个斜倚的裸女。我心想:这是一整套房子。能住一家人。
来客人啦,梅丽莎对着走廊深处吆喝。
没人出现,于是我们跟着她走进厨房。我记得我看见一只深色木碗,里面装着熟透的水果,还注意到一座玻璃暖房。有钱人,我心想。我那时总想着有钱人。狗跟着我们进了厨房,在脚边嗅,但梅丽莎没提起狗,因此我们也没提。
来点葡萄酒?梅丽莎问。白的还是红的?
她把酒倒进大得像碗的玻璃杯,我们一起在一张矮桌边坐下。梅丽莎问起我们是怎么开始一起进行诗歌表演的。我们当时刚念完大三,但还在高中时就开始一起表演了。那会儿考试都结束了。五月末。
梅丽莎把相机放在桌上,偶尔把它提起来拍照,自嘲地笑自己是个“工作狂”。她点了支烟,把灰磕在一只花哨的玻璃烟灰缸里。房间里一点烟味儿都没有,我不知道她通常是不是在这儿抽烟。
我交了些新朋友,她说。
她丈夫站在厨房过道里。他举起手向我们致意,狗开始吠叫,呜咽,转圈圈。这是弗朗西丝,梅丽莎说。这是博比。她们是诗人。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在台子上打开。过来和我们坐坐,梅丽莎说。唉,我也想,他说,但我应该在飞之前努力睡会儿。狗跳上他旁边一把厨房椅,他心不在焉地伸手摸它脑袋。他
问梅丽莎喂狗了没,她说没。他把狗抱起,托在臂弯里,让它舔
他的脖子和下巴。他说他会喂它的,然后就从厨房门走了出去。尼克明早要在加迪夫拍戏,梅丽莎说。我们都已经知道她丈夫是演员。他和梅丽莎在活动上经常被一起拍到,我们有朋友的朋友曾经遇见过他们。他有一张宽阔英俊的脸,看上去能轻而易举地单手把梅丽莎举起来,用另一只手挡开不速之客。
他很高,博比说。
梅丽莎微微一笑,那样子就像“高”是在暗示别的什么,并且还不一定是好话。聊天转向其他话题。我们讨论了一会儿政府和天主教会。梅丽莎问我们是否信教,我们说不。她说她觉得宗教场合,比如说葬礼或婚礼,“能带来一种镇定的慰藉”。它们是集体生活,她说。对一个神经质的个人主义者来说,那场合挺好。而且我在一所教会女校读过书,我还记得大部分祷词。
我们在教会女校读过书,博比说。出了点麻烦。梅丽莎咧嘴一笑,问:比方说?比如,我是同性恋,博比说,而弗朗西丝是个共产主义者。而且我一句祷词也不记得了,我说。
我们聊天喝酒,在那儿坐了很久。我记得我们聊起诗人帕特里夏·洛克伍德a,我们很崇拜她,还聊了博比瞧不起的所谓“男女同工不同酬女性主义”。我开始感到疲倦,还有一点醉。我想不出什么机智的话,也很难摆出什么表情来传达我的幽默感。我觉得我光在笑,不断点头。梅丽莎告诉我们她正在写一部散文集。博比读过她的第一本文集,我还没有。
不怎么好,梅丽莎对我说。等着下一本吧。
大约三点,她领我们去空房,说能遇见我们太好了,很高兴我们留宿。爬上床时我盯着天花板,感觉酩酊大醉。房间不断旋转,旋儿又急又紧。我的眼睛刚适应了这轮旋转,下一轮又立马开始。我问博比她有没有这种情况,但她说没有。
她太迷人了,是不是?博比说。梅丽莎。
我喜欢她,我说。
我们能听见她在走廊里说话,她的脚步声穿过一个个房间。有一次狗开始吠叫,我们能听见她在嚷嚷,然后听见她丈夫的声音。但那之后我们就睡着了。我们没听见他离开。
/
博比和我在中学相识。那时博比还很固执己见,经常因为我校所谓“破坏教学纪律”的不端行为而留校察看。我们十六岁时,她穿了鼻环,开始抽烟。没人喜欢她。她有一回因为在耶稣十字架受难石膏像旁的墙上写“操你妈的父权社会”而被暂时停学。这件事并未激起共鸣。博比被视作装逼。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教学在她休学的一周里顺畅多了。
我们十七岁时要去学校大会堂参加一场筹款舞会。一颗破损的迪厅闪光球把光打在天花板和带铁栏的窗户上。博比穿着一条很透的夏裙,看上去像没梳头。她光彩照人,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得努力不去注意她。我告诉她我喜欢她的裙子。她把伏特加装在可乐瓶里喝,分了点给我,然后问我是不是学校其他地方都上锁了。我们去看通往后台楼梯的门,发现它是开着的。那里一盏灯都没开,一个人都没有。透过木地板条,我们能听见嗡嗡的音乐,就像别人的手机铃声在响。博比又分了我一点伏特加,问我喜不喜欢女孩。在她身边很容易让人装作若无其事。我只是回答:当然了。
当博比的女朋友并不会让我背叛谁的忠诚。我没有亲密的朋友,午饭时我在学校图书馆里一个人读课本。我喜欢其他女孩,我让她们抄我的作业,但我很孤独,感觉自己配不上真正的友谊。我写清单列出我想要改进的地方。我和博比开始交往后,一切都变了。没人再问我要作业。午饭时我们沿着汽车停车场手牵手散步,人们带着恶意别过视线。很好玩,这是我第一次觉得真好玩。
放学后我们经常躺在她房间里听音乐,谈论我们为什么喜欢彼此。这些对话又长又激烈,并且在我看来无比重大,我私下里会在傍晚凭借记忆把它们记下来。当博比谈起我时,我感觉像在镜中第一次看见自己。我也更爱照镜子了。我开始对自己的脸和身体抱有强烈兴趣,这是前所未有的。我问博比这种问题:我的腿长吗?短吗?
毕业典礼上我们表演了一段诗歌唱诵。有的家长哭了,但我们的同学只是看向集会室窗外或彼此小声交谈。几个月后,在我们交往一年多时,博比和我分手了。
梅丽莎想写一篇关于我们的人物特稿。她发来邮件,问我们是否有兴趣,并附上她在酒吧外拍的照片。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下载了其中一张照片,把它全屏打开。博比正回头看我,带点淘气,右手夹着烟,左手拽着皮毛披肩。站在她身旁的我看上去百无聊赖,很有性格。我试图想象我的名字出现在特稿里,加粗的衬线字体。我决定下次见到梅丽莎时更努力地给她留下印象。
几乎邮件一到博比就给我打来电话。
你看见照片了吗?她问。我觉得我爱上她了。
我一手拿手机,一手把照片上博比的脸放大。照片是高清的,但我把它放大到看得见像素颗粒。
或许你只是爱上你自己的脸了,我说。
我长了一张漂亮脸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自恋。
我没有计较这句话。我还沉浸在放大过程中。我知道梅丽莎为好几家大的文学网站撰稿,她的作品在网上传播很广。她写过一篇关于奥斯卡的著名散文,每年到了颁奖季大家都会转发。有时她也写当地人物特稿,在格拉夫顿街上卖作品的艺术家,或伦敦的街头艺人;她的文章总是配有漂亮的人物照片,看上去既带人情味儿又很有“个性”。我把图片缩回原样,努力打量我的脸,假装自己是头一回看见它的陌生网民。那张脸看上去又圆又白,眉毛像倒下来的括号,眼睛别过镜头,几乎闭上了。就连我也看得出来我有个性。
我们回复梅丽莎说乐意之至。她邀请我们吃晚餐,讨论我们的作品,再拍一些照片。她问我能不能把我们的一些诗发给她,我发给她三四首最好的作品。博比和我假意讨论我们两个应该穿什么赴会,实则是讨论博比最后应该穿什么。我躺在我的房间里,看着她凝视镜中的自己,把几缕头发前后挪动,衡量效果。
所以当你说你爱上梅丽莎时,我说。我是说我暗恋她。你知道她结婚了。你不觉得她喜欢我吗?博比问。她在镜前举着一件我的纯棉磨毛白衬衫。喜欢你是什么意思?我问。我们是在严肃地讨论还是开玩笑?我有一半是严肃的。我认为她的确喜欢我。婚外恋那种喜欢?博比只是笑了笑。和其他人在一起时,我大致能感觉到我该把什么当真,什么不当,但和博比在一起时这是不可能的。她从不会完全认真,或完全开玩笑。于是我学会以禅系态度接受她说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看着她脱掉上衣,穿上我那件白衬衫。她仔细地卷起袖子。
好看?她问。还是难看?好看。很好看。
2
我们去梅丽莎家吃晚餐那天,下了整整一天雨。早上我坐在床上写诗,想敲回车的时候敲一下。最后我把窗帘拉开,读新闻网页,冲澡。我的公寓有扇门通往大楼庭院,里面种满绿色植物,远处一角有一棵樱花树,是一大特色。当时已经快六月了,但四月时樱花又亮又滑,像婚礼时用的彩色碎纸。隔壁夫妇有个小孩,有时晚上会哭。我喜欢住在这里。
博比和我傍晚在城里碰头,搭公交去蒙克斯顿。沿路返回那座房子感觉像玩传礼物游戏a时拆开礼盒包装。路上我把这种感受告诉博比,她说,拆完里面是礼物,还是下一层包装?
我们吃完晚饭再聊,我说。
按响门铃后,梅丽莎来应门,单肩挂着她的照相机。她感谢我们来。她的微笑极具表现力,带着密谋的意味,我认为她大概对所有受访者都这么笑,好像在说:你对我而言不是普通的采访对象,你是我的偏爱。我知道过后我会带着妒意朝着镜子模仿这个微笑。猎犬在厨房过道里汪汪叫,我们把外套挂好。
厨房里她丈夫正在切菜。狗被聚会搞得异常兴奋。它跳上一把厨房椅,每隔十或二十秒就叫一声,他让它停时才止住。
你们想来杯葡萄酒吗?梅丽莎问。
我们说当然了,于是尼克给酒杯斟上酒。上次见到他后我在网上查他资料,部分原因是我在真实生活中还没认识过哪个演员。他主要演戏剧,但也演些电视剧和电影。几年前,他曾经获得一个大奖提名,但没得奖。我搜到一整系列他没穿衬衫的照片,绝大多数照片上他看起来都要年轻些,正从游泳池里上来,或在一档老早就被取消掉的电视节目上冲澡。我给博比发了其中一张照片的链接,附上留言:花瓶老公。
梅丽莎流传在网上的照片不多,虽然她的散文集给她带来很高的知名度。我不知道她和尼克结婚多少年。他们两人都还没出名到能在网上找到这种信息。
你们总是一起写东西吗?梅丽莎问。
哦上帝,不,博比说。都是弗朗西丝写的。我一点忙都不帮的。
这不是真的,我说。这不是真的,你帮了忙的。她只是随便说说。
梅丽莎把头歪向一边,发出一种笑声。
行,好吧,你们两个谁在撒谎?她说。
我在撒谎。除了充实了我的人生,博比并没有帮助我写诗。据我所知她从来没写过创作性的作品。她喜欢表演戏剧独白,唱反战抒情歌曲。在台上她比我表演得更好,我经常焦虑地瞄她来提醒自己该干什么。
晚餐我们吃浇了很多白葡萄酒酱的意面和大量蒜香面包。大部分时候尼克不说话,梅丽莎问我们问题。她经常逗我们笑,但是就像别人不是特别想吃东西时非要人家吃。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这种欢快的力量,但很明显博比非常享受。她真的没必要笑那么厉害,我看得出来。
尽管我没法说出具体原因,但我明显感觉当梅丽莎知道是我独立撰写素材后,她对我们的创作过程没那么感兴趣了。我知道这种变化很微妙,博比过后不会承认,这让我很恼火,就好像她已经否认过了。我开始觉得自己从整个场景飘离出来,仿佛终于现身的那种张力其实并不让我感兴趣,甚至都不包括我在内。我本可以更努力地加入其中,但我或许很讨厌要努力才能招揽注意。
晚餐后尼克清理盘子,梅丽莎拍照。博比坐在窗台上凝视一根点燃的蜡烛,一面笑一面扮可爱的鬼脸。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边,喝完第三杯葡萄酒。
我喜欢在窗边照,梅丽莎说。我们能拍个类似的吗,不过改在暖房里拍?
厨房的双扇门向外通往暖房。博比跟着梅丽莎,梅丽莎把门在她们身后关上。我能看见博比坐在窗台上,在笑,但我听不见她的笑声。尼克正在给水槽接上热水。我再次对他说晚餐太好吃了,他抬起头说:哦,谢谢。
透过玻璃,我看见博比抹掉眼睛下面的一点妆渍。她的手腕纤细,手指长而优雅。有时当我在干什么无聊的事时,比方说从上班的地方走回家或者晾衣服时,我喜欢想象自己长得像博比。她的姿态比我好,脸美得让人过目难忘。有时我装得太逼真了,当我碰巧看到镜中自己时,会感到一种诡异的、非人的震惊。博比此刻就坐在我眼皮底下,假装起来更有难度,但我还是试着做了。我想说句挑衅的蠢话。
我猜她们大概用不着我,我说。尼克看向暖房,博比正在摆弄她的头发。你觉得梅丽莎在区别对待?他问。我可以和她说一声,如果
你想的话。没关系。大家都最喜欢博比。真的?我得说,我更喜欢你。我们眼对眼。我能看出他在哄我,于是我微笑了。对,我觉得我们很融洽,我说。我喜欢诗意的人。哦,好吧。我的内心生活很丰富的,相信我。我说这话时他笑了。我知道我有点越界了,但我不觉得很愧
疚。外面暖房里梅丽莎点起一支烟,把相机放在玻璃茶几上。博比就着某句话热切地点头。我本以为今晚会是一场噩梦,但其实还挺好,他说。他来到桌边在我身旁坐下。我喜欢他突然的坦诚。我还惦记着自己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在网上看了他没穿衣服的照片,此刻我觉得这件事非常有趣,几乎想要告诉他。我也不是特别喜欢晚宴,我说。我觉得你表现得挺好。你表现得非常好。你刚才棒极了。
他对我微笑。我努力记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以便能日后对博比复述,但在我脑海里它听起来没这么有趣。
门开了,梅丽莎走进来,双手捧着照相机。她拍下一张我们坐在桌边的照片,尼克单手托着酒杯,我目光无神地盯着镜头。然后她在我们对面,看着照相机屏幕。博比走进来,没问她就给她的酒杯加了酒。她脸上有一种极致的幸福,我看出她喝醉了。尼克望着她,但什么也没说。
我提议我们应当出发去赶末班车,梅丽莎承诺会发照片给我们。博比的微笑垮了一点点,但现在提议再待一会儿已经太迟。我们的外套已经递了过来。我有点晕,博比不再说话,我一个人傻笑。
我们走了十分钟来到车站。博比一开始很安静,我以为她很沮丧或者恼火。
你们聊得开心吗?我问。
我很担心梅丽莎。
你很什么?
我觉得她不幸福,博比说。
不幸福是什么意思?她在跟你说这个?
我觉得她和尼克在一起并不是很幸福。
真的吗?我问。
真可悲。
我没有指出博比只见过梅丽莎两次,虽然我大概应该提的。的确,尼克和梅丽莎看上去并不深爱对方。他没给任何解释,就对我说他认为她组织的晚餐会是一场“噩梦”。
我觉得他很风趣,我说。
他连嘴都没怎么张。
对,他的沉默很幽默。
博比没笑。我没再提。我们在公车上没怎么说话,因为我看出她不会对我和梅丽莎的花瓶老公轻松建立的默契感兴趣,而且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可以聊。
我回到公寓,感觉比在梅丽莎家时还醉。博比回家了,就我一个人。我在上床前打开所有的灯。有时我会这么干。
......
整个夏天,我都很怀念高强度的课业,它帮助我在上学期间放松。我喜欢坐在图书馆写论文,窗外天光渐渐暗淡,任由我对时间和自我的感知慢慢消散。我会在网页上打开十五个页面,然后写下诸如“认知表述”和“矫正性话语实践”。这样的日子里我经常忘记吃饭,傍晚时会感觉到一种不依不饶的轻微头痛。生理感知重新变得真实而新鲜:微风像是新的,长厅外的鸟啼也焕然一新。食物好吃得不得了,软饮也好喝。然后我不检查,就把论文打印出来。当我拿到反馈时,页边上总是写着“论述合理”,有时写着“精彩”。每当我拿到“精彩”,我就用手机拍照发给博比。她会回复:恭喜,你的自尊心又岌岌可危了。
我的自尊心一直是个问题。我知道智力水平往好里说不分善恶,但每当我遇到什么坏事,我就想我有多聪明来安慰自己。小时候交不到朋友时,我就幻想我比我的所有老师都要聪明,比所有在这个学校上过学的其他学生都要聪明,是藏在普通人里的天才。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间谍。我开始用论坛留言板时还是个青少年,和一个二十六岁的美国研究生建立了友谊。照片里他牙齿很白,他说他认为我像物理学家一样有头脑。深夜我给他发短讯,跟他说我在学校很孤独,其他女孩并不真的理解我。我真想有个男朋友,我说。一天晚上他给我发来他的生殖器的照片。是开着闪光灯照的,正好对着勃起的阴茎聚焦,就像是为了体检。之后好几天我都觉得羞愧害怕,就像我犯下了一场恶心的网络罪行,其他人随时都可能发现。我删除了账户,抛弃了关联邮箱。我对谁都没说,我无人可说。
/
星期六我跟场地组织方协调,把我们的节目调到十点半。我没对博比说是我安排的,也没说原因。我们把一瓶白葡萄酒偷偷带入场内,在楼下厕所里用塑料杯分着喝。我们喜欢在表演前喝一两杯葡萄酒,但不喝多。我们坐在水槽上倒酒,聊起一会儿要表演的新作品。
我不想告诉博比我很紧张,但我的确很紧张。哪怕照镜子都让我紧张。我不认为我看起来丑。我的脸平淡无奇,但我超级瘦,瘦得看起来很有性格,于是我通过着装来强调这一点。我穿很多深色衣服,戴夸张的项链。那晚我涂了棕红色的口红,在厕所诡异的灯光下看上去病恹恹的,像要晕倒。最后我的五官似乎脱离了彼此,至少失去了它们平时的联系,就像你读一个字读太多遍就认不出它的意思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很焦虑。然后博比叫我不要盯着自己看了,我停了下来。
上楼后我们看见梅丽莎独自坐着,带着她的照相机,点了杯葡萄酒。她身旁的座位是空的。我张望四周,但心里很清楚,这房间看起来听起来都不像有尼克的样子。我以为这会让我平静,但并没有。我舔了几次牙齿,等着主持人用麦克风叫出我们的名字。
在台上,博比的表演总是很精确。我要做的只是努力跟上她独特的韵律,只要我能做到这一点,我也就还不错。有时我很好,有时我只是将就。但博比总是刚刚好。那天晚上她让所有人都笑了,还获得了很多掌声。有一小会儿,我们站在灯光下,听着掌声,对着对方比画,就好像在说:都是她的功劳。就在这时我看见尼克从后门进来。他看起来有点喘气,好像爬楼梯爬太急了。我立刻移开视线,假装没注意到他。我能看出他在试图跟我对视,如果我回应了他会给我一个类似抱歉的神情。我觉得这个想法太强烈了,像裸露灯泡的亮光,我没法去想。观众继续鼓掌,我能感觉到尼克注视着我们下台。
表演结束后,菲利普在吧台请我们喝了一轮,说新写的那首诗是他的最爱。我忘记把他的伞带来了。
你看,别人都说我讨厌男人,博比说。但我其实真的很喜欢你,菲利普。
我两口就吞下了半杯金汤力。我在想如何不告而别。我可以离开,我想,这想起来很好,就好像我重新掌握起我的人生来。咱们去找梅丽莎,博比说。我们可以介绍你。
梅丽莎不难找。那时尼克坐在她身边,已经在喝一瓶啤酒。我很不好意思接近他们。上次我看到他时他带着假口音,穿着不一样的衣服,我还不确定我是否准备好听他本来的口音。但梅丽莎已经看到我们。她邀我们坐下。
博比把梅丽莎和尼克介绍给菲利普,菲利普和他们握了手。梅丽莎说她记得他们之前见过,菲利普听了很高兴。尼克说什么抱歉他错过了我们演出之类的,尽管我还是没看向他。我喝光了剩下的金汤力,把杯子里的冰块撞来撞去。菲利普祝贺尼克的戏,他们聊起了田纳西·威廉斯。梅丽莎又称他“矫揉造作”,我装作不知道她之前发表过这个观点。
我们又点了一轮酒,梅丽莎提议我们出去抽根烟。抽烟区在楼下一个小花园,四面围墙,人不是很多,因为在下雨。我从未见过尼克抽烟,我也拿起一支,尽管我并不想抽。博比正在模仿朗读会上在我们前面表演的一个男人。模仿得很好笑,但也非常刻薄。我们都笑了。雨下得更大了,于是我们凑到窗前伸出的一溜窄壁架下。我们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博比在说。
演同性恋还挺酷的,博比对尼克说。
布里克是同性恋?他说。我觉得他或许只是双性恋。
不要说“只是双性恋”,她说。弗朗西丝是双性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梅丽莎说。
我故意叼着烟沉默了很长一会儿。我知道每个人都在等着我开口。
好吧,我说。没错,我的确是个杂食动物。
梅丽莎听了笑了。尼克看着我,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微笑,我迅速转过眼去,假装研究我的玻璃杯。
我也是,梅丽莎说。
我能看出博比被这句话吸引了。她问了梅丽莎什么,我没听。菲利普说他要去厕所,把喝的留在了窗沿上。我抚摸着项链带子,胃部感受到酒的温暖。
抱歉我来晚了,尼克说。
他在对我说话。事实上他好像在等菲利普离开只剩我们两人,他才好跟我说这句话。我告诉他我不介意。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和他宽阔的手比起来,那烟就像一件微缩模型。我知道他想装成什么人就能装成什么人,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缺乏一种“真正的性格”。
我进来的时候正好赶上热烈鼓掌,他说。所以我只能往好里猜。我其实读过你的东西,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梅丽莎转发给我的,她认为我喜欢文学。
这时我产生一种失去自我认知的奇怪感觉,我意识到我完全无法想象出我的脸或身体。就像有谁举起一支看不见的铅笔,拿有橡皮的那头擦掉了我的全部外貌。这很奇特,其实也不算让人不悦,不过我也发觉我很冷,可能在发抖。
她没跟我说会把它转发给别人,我说。
不是别人,只有我。我会给你回封信的。如果我现在赞美你,你会觉得我只是口头说说,但我的信会全是好话。哦,那很好。不用和人对视就听到好话我喜欢。他听了笑了,这让我很高兴。雨下得更大了,菲利普从卫生
间回来,又和我们一起在壁架下躲雨。我的手臂碰到尼克的手臂,我感到隐蔽的肢体接触带来的愉悦。
萍水相逢挺怪的,他说,后来发现人们随时都在观察你。那种感觉就像,老天,她究竟注意到我什么?
我们彼此对视。尼克的脸是那种最没特色的英俊:清透的皮肤,立体的骨架轮廓,嘴唇有点软。但他的表情却越过外貌,有含蓄智慧之感,这让他和别人眼神接触时具备领袖气质。他看向我时,我觉得自己很脆弱,但我也强烈地感觉到他在允许我观察他,他注意到我很想构建对他的印象,而他很好奇那究竟是什么。
没错,我说。各种缺点。
而且你才,大概,二十四岁?
我二十一。
他盯着我看了一秒,就好像他认为我在开玩笑。他睁大双眼,抬起眉毛,然后摇摇头。演员学过怎么表达他们实际并未感受到的情绪,我心想。他知道我二十一。或许他真正想表达的是知道我们年龄差距后的夸张反应,或者对此轻微的不满或失望。我在网上查到他三十二。
但别让它阻碍我们的默契,我说。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一个柔和、含糊的微笑,我非常中意这个微笑,我突然对自己的嘴高度敏感。它微微张开了。
不,我怎么会,他说。
菲利普对我们说他要去赶末班车了,梅丽莎说她明早要开会,她也准备撤了。很快一伙人都散了。博比乘快铁回桑迪芒特,我沿着码头往回走。利菲河发了水,看上去气鼓鼓的。一列列出租车和汽车游弋而过,街对面一个步行的醉鬼大叫他爱我。
走进公寓时,我想起尼克在大家鼓掌时走进房间。此刻这在我看来完美无缺,完美到我庆幸他错过了演出。或许让他目睹这么多人认可我,而不是冒险赢得他的认可,让我觉得能再次和他说话,就好像我也是一个重要人物,拥有和他比肩的崇拜者,就好像我并不比他差。但喝彩也像是演出的一部分,最精彩的部分,它以最纯粹的方式表达了我试图做的事,那就是让我成为这样一种人:一个值得赞许,值得爱的人。
……
展开
——《巴黎评论》年度*佳小说推荐语
鲁尼这本从头到尾都精彩绝伦的小说,一大美妙之处就在于她犀利地洞察了与所谓的自知之明常常伴生的自欺欺人。……《聊天记录》是一本别出心裁的理念之书。但它对人的观察甚至更为聪慧。
——《纽约客》
鲁尼出色地描写了一个有才华、但有自残倾向的年轻女人,捕捉了她的精神与生理状态。她敏锐地意识到,表面的自由其实受制于肉眼看不见的栅栏。……鲁尼能言善辩的人物们或许没能表达脆弱的自己,她却用独有的声音替他们发声。
——《卫报》
我爱读那些根本无法相信是处女作的处女作……《聊天记录》刻画了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大学生陷入与一个年长的已婚男人恋情纠缠的微妙画像,令人手不释卷。
——扎迪·史密斯
萨莉·鲁尼是文坛上冉冉升起的作家。《聊天记录》用B.E.埃利斯早期的那种紧凑、从容到酷的文风,写出一群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活像塞林格笔下那种实诚、自命不凡的年轻的爱尔兰后裔。
——科林·巴雷特(《格兰贝的年轻人》作者)
萨莉·鲁尼提供了“千禧一代”在主流文学圈的*新表达范本。
——ichbinluz
我会把这部小说推荐给20岁的自己:这本书好读且让人爱读。Frances的心情起伏与自己的过去非常的相似。如果当年读了这本书,就可以从自己的角度跳脱出来,用另一种思维审视自己的情绪和语言。
——林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