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是一本有着小说阅读质感的散文集。记忆里的过客,棺木中的亡人,墙壁上的名字,屋檐下的身影。作者书写了几十个极具代表性的人物,他们构筑了作者的人山人海,也勾勒了当代中国人的深层众生相。或明快,或深沉,或悲悯,或痛惜,作者赋予了他们以尊严、以存在、以意义、以关怀。因为命运遭际,他们或许被甩出了时光之外,但因为文字,他们又被定格在了记忆之中。人山人海,而他们却无处不在。
父亲和我
“杰儿”是我父亲的乳名,这个专属于我祖母的称呼,我也叫过不止一次。但那是在我被父亲毒打之后,也不是在他跟前叫,而是在距离他几丈远时捏着嗓子叫的。刚喊出声来,我就转身发疯似的跑出老远,望望他,如果没有追过来,就再喊一两声,以逞事后之勇。有时候,准确说是在他对我好到足以包容我的无礼时,我也会叫他的大名“林其田”,他就咧开嘴笑一笑,并不以为忤。“林其田”这个名字,据我原来猜测,或许是跟“土改”时的“耕者有其田”有点关系;不过现在看来,更可能跟他们兄弟的排行有关:老大林儒田,老二林俊田,老三林沛田,老四就是他,还有老五林子田。
他生于1946年,死于2009年,终年六十三岁。岁数不大,但也不算很小。不过在八个兄弟姊妹中,他是头一个死的(如果不算他那十几岁时夭折的幼弟),这一度让他的兄弟姊妹们感叹不已,说他死得太早了,好日子还没开始。好在他死之前我的哥哥已经结了婚,生了儿育了女,他已经当了七八年的爷爷,也算含饴弄孙过。他出生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家庭。我的曾祖父抽大烟、逛窑子都没能败光田产,在四十多岁死后,他就把地主的名号遗留给了我那读私塾出身、擅打算盘,却不侍稼穑的祖父。因为成分不好,我父亲高小毕业且只能是高小毕业,此后终生务农,不曾参过军,更不曾入过团和党,所以社会面貌一栏始终是群众。在他六十三年的农民生涯中,还兼做过流水席厨师、菜农、养牛户、酿酒师等副业身份,这些身份或历时或共时地伴随着他的一生,一直到他死去。
因为出身不好,我的父亲一直娶不上老婆。单身汉的生活一直陪伴他到二十八岁,那一年,他遇到了同样因为出身而嫁不出去的我的母亲。这桩婚事,事关三个村的三户地主家庭,林家、胡家和陈家。三家换亲,换亲这样的事情如今已经绝迹了吧,好像只属于那个年代。具体过程是这样的:经人牵线,我的三姑先嫁给陈家的大儿子,陈家的小女儿再嫁给胡家的三儿子,胡家的二女儿才嫁给林家的四儿子。因此陈家的大儿子才得以成为我未来的姑父,陈家的小女儿才得以成为我未来的三舅母,胡家的三儿子才得以成为我未来的三舅,胡家的二女儿才得以成为我未来的母亲,林家的四儿子才得以成为我未来的父亲,我才得以成为未来的我。1975年我哥哥出生,再过八年,也就是在我父亲三十七岁那年,我出生了。于是,上述那些过去将来时的称谓至此才得以成为现实。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流水席厨师。那时候我还小,冬天天冷,不愿意起早,父亲起来后就先去主家的灶上忙活一阵,然后再回来喊我起床。他把冰冷的手伸到我被子里乱摸一阵,袖口总带着一股油腻的葱花味;为了让我起来,他还会在屋里生一堆火,倒提着我的两只棉裤腿从裆部灌进热气,再掀开被子把我的光屁股装进去。我起来后,他就拿出偷揣回来的用报纸包着的两团牛肉,晃给我看。作为厨师,我不记得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厨艺,只记得他这偷拿的本领和还算拿手的两道菜。一道是拔丝馍,用熬好的糖稀裹在馒头块儿上,趁热吃可以拔出很长很长的糖丝,冷了也可以吃,但会变得无比坚硬干脆,甚至会硌掉牙齿;另一道是焦饹馇,把切好的馒头条放油锅里炸成金黄色,起锅后再撒上盐,冷凉了装盘,吃起来也是干脆的。在这两道菜已不再入席的很多年后,还有人记得父亲的手艺,说他做拔丝馍有一个绝活儿,可以扯出一里路长的糖丝而不断。这当然是夸张之词。
但我的父亲的确爱占小便宜。这一点,除了他“贼不走空”的厨师余技之外,还表现在其他方方面面。譬如以前每到夏天,村头和路口总会有人用架子车和三轮车拉着西瓜游街串巷地卖,“换西瓜喽,换西瓜喽”。西瓜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小麦、玉米或谷子换。不过为了省钱,我们家从来都是采用那项原始而古老的商业法则:以物易物。在这时,我的父亲就显露出他十分鸡贼的一面,为了更压秤一些,每次他都会在小麦里掺点儿陈麦、沙子或者石子,然后搅拌均匀,如果瓜贩看不出来,也就罢了;如果瓜贩嫌弃小麦不好或者有猫腻,他也总能以“今年收成不好”等借口和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对方接受。不止一次,我曾大义灭亲地对他说:“林其田,等会儿我要跟卖西瓜的举报你!”他听了总是咧嘴一笑,以显无辜。我当然没有举报,但是“林其田”这三个字我喊得底气十足,声音洪亮,似乎抓住了他作弊的把柄这一点赐予了我某种勇气和力量,我喊的时候离他很近,喊完了也不跑。
他的这点小伎俩,除了用来对付小商小贩之外,还用来对付公社粮管所的验粮员。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免除农业税,每年到了麦收季节,就先打场、割麦、脱粒、晾晒,等晒到麦粒咬不动的时候,各家各户就要在规定的期限内去公社粮管所交公粮。我之所以说“公社粮管所”,而没有说“乡镇粮管所”,这也源于父亲在公社变成乡镇的几十年后,甚至直到他死都还停留在“公社”“生产队”之类的说法。因为家家户户都要交公粮,而粮管所人手又非常有限,这就导致了无法一一拆袋验收的矛盾。于是粮管所就想出了一个法子,由验粮员用一杆中空有凹槽的尖头麦枪,在麻袋的中间或底部插进去再拔出来,以凹槽中存留的小麦品相来断定质量,品相好了就通过,品相不好就拒收。我没跟父亲去交过公粮,一次都没去过,但是我经常见他没交成公粮把麦子又拉了回来,有时甚至反复几次才通过,也就不难想象他所做的手脚乃至于跟粮管所的人反复交涉、赔笑无果的场景了。
……
自 序
深夜电话 1
董小姐 14
房 客 19
父亲和我 28
繁花里 40
一件礼物 45
墙上名人 53
胖 子 59
牯岭一家人 71
何社长 79
王 静 88
雨天的事 95
守庙人 100
充气娃娃 118
我的“岳父” 127
青 芸 133
在横店村 143
流浪者 155
一个读诗的下午 176
难得肉声 184
读须兰 192
一人食 197
印度的颜色 203
原上草 217
紫阳公园 226
我的零 234
吉田公墓 243
在墓地 252
人山人海 258
他以朴素的手笔写着身边的或者不是身边的人,人山人海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少有跌宕起伏,多是平淡无奇。这些人和事情不给谁启示或者别的,东林也不会强加给他们什么,他只是客观叙述,这客观和记得便是一个写作者的慈悲和对芸芸众生的尊重。他的感情是克制的,也是客观的,他是局外人也是剧中人。
——余秀华(诗人)
漫游者,伤怀者,沉吟者;桂林,北京,武汉;诗歌,小说,随笔,等等等等。是啊,构成林东林的语词太繁杂了,这让他左右为难,更让他横冲直撞,所以这也是一条伤感和蛮横的河流,时而蜿蜒俯冲,时而登高望远;他将他流经的一切和裹挟的一切共冶一炉,时而垂帘听政,时而玉石俱焚。终了,他既成了那些繁杂语词的转世灵童,又倔强地给自己留下了一尊清晰的真身。
——李修文(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
林东林身上具有同代人中罕见的才华,但却不止于才华,而是才能。当他把这种才能发挥出来的时候,某种近乎天启的光芒笼罩了他。这得益于他的早慧,更得益于他广泛的游历和交往,从中获得对人性深刻的洞察力。就像他在《人山人海》里所体现出来的从容与节制,冷峻和细腻,与其说他在描摹芸芸众生,不如说他在反观及己,而所谓成长,正是在这种忘我的状态下一次又一次将自我打动。
——张执浩(诗人、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行至人生中途,才会明白我们这一路遇见的那些人对于我们的意义。如果我们是一条河,他们就是我们的源流,也是我们的支流;如果我们是一棵树,他们就是我们的根须,也是我们的枝叶。林东林在这本书里耐心追溯那些经过的人,看过的事,获得的经验,并且细细揣摩,为的是告诉我们,一条河何以成为河,一棵树何以成为树。没有白走的路,也没有枉费的泛滥与干涸,我们和星辰只有一命之遥。
——韩松落(作家)
林东林是深具才情、未来可期的新一代作家,《人山人海》中,他以诗人独有的敏感写下我们普通人的爱、不安、惶恐、辗转以及颠沛流离,那是大时代普泛人群的命运与遭逢。这些文字朴素、简洁、克制,但也别有诗意与深情,读后让人念念难忘。将远在天涯、不同时刻、不同际遇的人从滚滚红尘中召唤,辨认并赋之以文学的光芒,是独属于《人山人海》的魅力所在。
——张莉(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