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法完全实现的现实<br>我们当中那些在战前形成风格的艺术家们,往往将塞尚看作他们部落的神祗和图腾。在其部落中,他们吸收他的精华,培育其精神存在——他们至少会这样做,如果他们像初民那样懂得仪式的神效的话。不管怎么说,我们都相信,在吾辈艺术中,我们与他的某种本质联系在一起。然而,当我们试图在他的作品跟前与他的精神取得进一步联系时,就会产生一种风险,那就是我们自己的表达需要也许已经扭曲了有关他的本质的观念,以至于我们所看到只是在我们内心渐次成形的那个歪曲的形象,而不是他的真实表达。因为塞尚并不是直接向我们走来,我们当中几乎所有人都是通过某些间接的和更容易接近的人,例如凡·高(van Gogh),来趋近塞尚的。<br>倘或对人的精神生活节奏略有所知,我们就会明白何以每一个伟大的精神发现——几乎总是与其伟大成正比——都不得不经历一个变相的过程;何以诸神会在占卜过程中失去某种真实性格;何以耶稣暗示着圣保罗;何以圣弗朗西斯必定会有其兄长耶利亚;何以塞尚在临死前早已发现高更(Gauguin)“正在公众面前炫耀他的感觉”。在一幅毕加索(Picasso)、杜菲(Duly)、弗拉芒克(Vlaminch)或弗里茨(Friesz)的画前,塞尚关于他的这些精神子嗣们又会说些什么?当我应《爱艺》杂志之邀,同意对塞尚现存最伟大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收藏予以详尽的研究时,这个问题越来越有力地撞击着我。因为最令我惊讶的是——当我一度,不妨这么说,将他的作品打乱的时候,当我转移大量模糊与变形的记忆之时,当我似乎终于与这位艺术家本人面对面的时候——最令我惊讶的是塞尚所传递出来的信息与我们关于塞尚的扭曲形象之间的深刻差异。我不得不兀自承认,与秋季沙龙展出的作品相比,塞尚与普桑(Poussin)的作品要接近得多!<br>我们时代的艺术,其效果已变得越来越一目了然。要描述秋季沙龙展出的一幅杰作,或者描述一幅相应的英国展览会上的作品,人们往往会使用一些肯定性的术语;而要描述塞尚的作品,我发现自己就像面对神圣现实的中世纪神秘主义者,不得不使用否定的术语。我首先得说它不是什么。塞尚不像当代最有天赋的艺术家那样,是装饰性的;他不是今天的艺术家称之为“有力”的类型——天知道某些今天的艺术家展示的是什么力量;他没有那种直接抓住一个理念并以某种强化手段将它栩栩如生地表达出来的才华;直到最后完成,他似乎才能领会他自己作品的主题;在他的表达背后仿佛总存在某种潜在之物,某种只要可能他就会一直想要抓住它的东西。一言以蔽之,他并不完美,而在许多当代作品中,人们却可以预期这种完美。许多当代画家拥有强大的自信力;塞尚却比任何人都没有自信。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探测他的前路,要不是他的试探证明了在面对难以捉摸的主题时,他总有那么一股不顾一切的勇气的话,我们就只能说他是胆怯的了。<br>要是我试着使用肯定性的术语,它们也还是一些有局限性的词儿。塞尚是如此谨慎,因羞于傲慢,他丝毫不想冒险发表一份一清二楚的宣言;他是如此谦逊,从不胆大妄为到轻信他习得的知识;无论在哪个阶段,他每一笔背后的确信都必须从自然那里赢得,除非听从这份经过反复思考而在内心滋长的确信的吩咐,否则从不落笔。<br>就我所知,对他来说,构图最后的综合从来不会在瞬间完成;毋宁说,他以极度的小心趋向于它,追踪着它,仿佛一会儿从这个角度,一会儿又从那个角度来趋近它,总是担心一个不成熟的界定会从其整体的复杂性当中夺去某种东西。对他来说,综合乃是通往他永远在不断趋近而永远无法抵达的东西的渐近线;那就是现实,无法完全实现(realization)的现实。<br>这至少是我试图努力勾勒出来的塞尚艺术的独特性质。不过,当人们这样谈论塞尚的时候,有必要解释一下所有这一切都只能指塞尚经过多年研究,经过不同方向的试验失败之后,他的风格发展所达到的高度——只能指塞尚在发现了他自己个性的时候。以上所论几乎不能适用于塞尚的青年时代。<br>对那些认识他的人为我们提供的老年塞尚的画像,我们是如此熟悉,以至于不可避免地只以这样的形象来想象他。我们描绘他在艾克斯(Aix)隐居后的情形,不抱幻想,腼腆羞怯,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无名状态中——尽管他这般害羞,但一旦老窝遭袭,他却能迅速突围——对他自己天才的伟力只有朦胧的意识,在公认的权威面前不可思议地谦卑,对他人的认可则表现出夸张的喜悦——所有这些我们是那么熟悉,它为我们提供了一张如此惊人的画像,以至于人们再难想象他年轻时是何等蔑视权威,有着怎样的地中海人的丰沛精力,对成功充满了自信,常常爆发出雄心万丈的坚定意志,却又常常为他对艺术至真至性的激情所吞没。这就是青年塞尚,一个从普罗旺斯前来征服巴黎的人,一个被认为是最年轻的艺术家圈子里的“不良少年”。他对官方艺术的辛辣讽刺在艺术家工作室里不胫而走。他看上去是个最极端最无可救药的革命党人。在那样一个阶段,人们必须把他想象为一个自信心爆棚的人,一个言词激烈到常常自相矛盾的人,对那些未能识破激发他热烈而纯粹的激情的人们来说,他的言词或许仅仅是某种姿态。如果,我们在这一切之上再加上他两个最显著的特征——对任何身处此种情境的人来讲,这两点都有可能构成最大的不幸一一过分的敏感,这会使他在无情的批评面前无以自卫,以及,在再现他狂热的想象所引起的形象时那种平常能力的意外缺乏,那么,我们就能看到塞尚的处境意味着怎样的悲剧可能。<br>他的作品为我们记录了这一悲剧的展开过程。他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中所创作的杰作早已预示了那不断增长的身后名望的最终凯旋。但是,这些作品之所以成为如此这般的杰作,却需要有一个能塑造他原始天赋的异乎寻常的环境。我认为,在这些条件中,人们应当特别强调他最初展出作品时所遭遇的失败这一因素在其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妨设想一下,诸如《验尸》、《拉撒路》、《(暗杀》之类的早期作品,要是被当时的艺术批评家称为天才之作,并由他们推向公众的话,人们或许能预测塞尚的事业将会不过尔尔,远远达不到他事实上达到的水平。以这些作品为序曲的开端,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续作品!我们也许会看到瑰丽宏大和野心勃勃的构图——在这种构图中,我们这位艺术家一定会沉溺于奢华的想象力之中,一如雨果式的(Hugoesque)辉煌壮丽,波德莱尔式的(Baudelairean)冷酷无情!<br>第二章 没有皮肤的人<br>然而,我们必须从这些揣测中抽身,来思考塞尚情感教育(sentimental education)的初始阶段。塞尚孩提时代在艾克斯公立学校与年轻的爱弥尔·左拉(Emil Zola)建立了一种亲密无间的友谊关系,这一事实,也许比一般公认的还要重要。不管怎么说,这一事实为他的艺术发展生涯增添了某些生动活泼、栩栩如生的对比因素。我们从他们的回忆中得到了一幅惺惺相惜的画面:这两个南方小鬼是如何分享他们的凌云壮志以及献身于精神生活的激情岁月的。与但丁(Dante)一样,他们选择维吉尔(Virgil)作向导,只不过穿越的是他们自己的祖国。没有什么地方比艾克斯一带的风景更能抒发他们对风景画的古典情怀了:在烈日灼照下的岩石中,灌木丛吐露芬芳,冬青树迎风摇曳;正是这种古典情怀命中注定将使塞尚为现代世界重新加以创造,当然不是作为过去作品的回忆,而是作为一种全新和强有力的现实。于是,这两个孩子趁着假期逃离家园,日复一日地游荡在群山之间,彼此为他们怀揣的共同艺术梦想而激动。<br>有可能更加早熟和外向的左拉是带头者;如果说在后来的岁月里他显示了何等不理解艺术灵感的主张,那么,人们只得去读他的作品全集,才能发现他最初的艺术观念的丰富性和开放性。当然,在这两位学生哥的梦想中没有什么粗俗或为人们特别感兴趣的地方。但是,他们的事业所勾画出来的曲线却明显对立。两人以同样的野心开始艺术生涯,一个迅速获得令人震惊的成功,举世闻名。另一个却陷于彻底的失败和默默无闻,要不是有幸继承了一份小小的资产,人们会猜测,将陷于绝对悲惨而贫穷的生活境地。达到极高地位的那一位变得越来越不像艺术家,倒日益成为一个暴发户,最后竟拜倒在公众及新闻媒体跟前。另一个却越来越强有力地成为艺术家,尽管在其生前藉藉无名,死后却几乎成了一个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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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耶·夏皮罗
如果说趣味可以因一人而改变,那么这个人便是罗杰·弗莱。
——肯尼思·克拉克
弗莱1910年首先拈出“后印象主义”一词涵盖塞尚和其他一些画家,17年后出版这部塞尚专论,又以原始性与巴罗克、古典与浪漫、色彩与素描等两极对立倾向揭示塞尚的风格发展,奠定了研究塞尚的中枢概念,成为理解这位大师的第一必读之作。
——范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