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瓦、蔬菜和鸡蛋
王朔当初骂金庸时用了一句俚语: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可有人就是没见过猪跑——据报道,深圳某职院一大三女生误将半夜猪叫当成“鬼叫”,吓得期末考试一完便赶紧跑回家中。其父解释称,女儿从未见过猪,也就不知道猪叫是咋回事。
作家方方数年前在一篇文章里有过这样的感慨,有一天女儿在书中读到“瓦蓝瓦蓝的天空”时突然问她,“瓦”是什么东西?这真把她给噎住了:该怎样向从小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间长大、从未见过瓦的女儿具体描绘它的形状呢?就算女儿费劲地弄清了瓦的外部轮廓,又如何进而产生有关一片瓦承载的古老乡村中国的诗意联想呢?
曾有这样的答案出现在我们的小学语文考卷答题纸上:鸡蛋是冰箱生出来的、蔬菜是菜市场里长出来的———可惜这只是一道常识题而非想像题,否则我真忍不住要为这样的奇思妙想而拍案叫绝。这样一个资讯时代,他们能轻易地搜索出所有跟鸡蛋跟蔬菜有关的解答,搞懂它们的内部结构、营养成分、食用禁忌之类,却像外星人一样对它们的基本出处茫然无知,确也够耐人寻味的。
知识越来越多,常识越来越少;智商越来越高,智慧越来越低——这样的局面真有点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们今天对冰冷技术的日渐依赖,对多彩自然的日渐疏离,是否也会暴露出越来越多自身难以解决的缺陷?其实,数千年前的孔子很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了,他教儿子读《诗经》,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儿子藉此“多识花鸟虫鱼之名”——那么,今天,对生活在越来越人工化、模型化世界的孩子来说,是不是更应好好地补上这一课?它也许与升学与考试与看得见的前途无关,却与一个人的心灵发育与成长有重大干系。
因为,毕竟,无论如何,我们还得与自然共处,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孤独地生活在这个星球上,不可能进化成一堆没有情感、或者情感被数据化处理了的金属与各种元件的组合体。今天我们可以为一只猪大惊小怪,明天,我们会不会在意外遭遇一只蝴蝶或一声鸟鸣时——尽管它们历来是诗情画意的象征,是文人索取灵感的对象——惊恐不已而致电报警?
飞鸟为什么失去天空
自由未必就一定指向美好,这则新闻再一次充当了这一论断的注脚———最近,深圳三洲田上千只鸟在寒风中死亡,据调查,原因在于它们系家养后被人随意放生,适应不了野外生存环境所致———那一片樊笼之外的本属于它们的自由天空,拒绝了它们的继续飞翔。
我们也许首先会由此意识到,放生也是一门科学,要充分考虑到放归地的地理环境、地理气候与生态链等诸多因素,使放生动物真正“得其所哉”。也就是,要尽量避免让事情走向良好愿望的背面。但思考显然不能止于这一层面。深圳属于亚热带海洋性气候,再冷也总在零度以上,这些可怜的鸟儿———多为鸟中平民麻雀、相思鸟之类———却因此而丧生,其生存能力的退化程度可见一斑。
联想起那些温室里栽培出来的盆景植物遭弃后的命运,笔者不由得感到悚然心惊———是的,没错,笔者由此想到了我们自己。这当然不是一种牵强,我们既然可以改造原本属于大自然的动植物的生存,与大自然日益疏远的我们,为什么就能够得到进化规则的额外豁免呢?我们追求舒适,享受高科技带来的一切便利;我们也热爱健康,食物讲究严格的营养搭配。但问题是,我们的肌肤还像过去那样耐受温差吗?我们的体格还像过去那样强壮有力吗?为什么一场小小感冒就可能将一个人击倒?为什么某些疾病会提前对我们的某个器官进行贸然造访?那么,时兴的各种各样的野外生存训练,是不是从侧面表达了我们在这一方面的焦虑?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时常在媒体露面的城市生存训练,让参赛者身无分文地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寻找一切合法的生存机会。即使是一种作秀,它也放大了这样一种现实:更值得关注的是,对今天的孩子来说,需要强健的不只是身体,还往往包括心灵,即独立承担前途的能力、直面苦难的勇气等等素质与秉性,正从他们身上悄悄流失。习惯了被呵护的感觉,习惯了恒温的生活状态,面对突然而至的自由,当然同时也还有突然而至的风雨雷电,他们如何为自己营造一只温暖而结实的巢?
如果兴趣变成了考试
自从到了可以接受课本的年龄,一个人的成长方式就被纳入种种有形和无形的规范之中,并赋予了其区别于日常生活的神圣性。什么时候,考试之外的事物对我们来说变得越来越陌生?
想起了《广东省九年义务教育综合实践活动课程实施指导意见》,它严肃的公文面孔背后传递出值得期待的浪漫图景———木工、雕刻、陶艺、编织、刺绣甚至简单机械维修等等都将由此进入课堂,而且,届时附近社区里有特殊才艺的居民也可以到学校临时客串教师的角色。
长期以来,业余兴趣与我们的课堂学习往往处于割裂状态,我们对于大自然奥妙探究的热情常常受到权威的知识训练的打压。问题是,课本绝对无法构成孩子们完整的世界。上述举措是让孩子们掌握一门生活小技能,“在体验中发展实践能力与创新能力”,更是对他们被压制与异化的天性的一种还原;是对学业苦役下的孩子们的一次解放,更是对他们应有权利的一种回归。
但我们似乎又一次为自己设置了一个悖论。据说初中生实践能力将成招生录取参考指标,有关方面的出发点是可以理解的,即通过这种功利性的政策手段去推动实践活动课程的开展。没有好处,谁会认真将它当一回事?但接下来,如何精确量化孩子们的实践能力?如何保证这一奖惩制度的公正性、客观性与科学性?甚而,如何保证其不受权力的恶意干扰?
更重要的是,个人兴趣是千差万别的,应该也没有高下尊卑之分,它接受引导但不接受强迫,然而,它一旦与某种具体利益挂钩,成为升学考试与评价的一部分,会不会蜕变成另一种强迫呢?比如成为功课之外的另一种作业,成为日常考试之外的另一种竞争与角逐?我们总是习惯用枯燥的数字来衡量一切,习惯将自己置身于一场又一场竞赛之中,如果课本之外的爱好也无法逃避数字的强硬裁判,如果它也必须拿出来与人一较高低,孩子们的内心还会留下什么呢?
开笔礼的文化寓意
俗称“破蒙”的儿童开笔礼、有着悠久历史的女孩成人礼“乞巧节”等等岭南良俗,近年来相继在深圳等经济发达的珠三角地区悄然回归),在可口可乐、明星演唱会等等日益成为我们生活重要元素的今天,这样的景象无疑充满了一种文化的寓意。
也许,讨论现代化与传统风俗的关系注定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在一些人看来,传统风俗已经与时代风尚格格不入,既难以从中挖掘出可观的商业价值,也与现代文明理念搭不上界,更无法像某些舶来节日一样引起我们众多关于狂欢的期待。不过,前不久传说中的韩国端午申遗事件却能从另一个方面给我们予启示:传统真的就必得与现代尖锐对立吗?那些隐藏在习俗之中的文明薪火真的就无法照亮我们的精神天空?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样一个著名定义,难道非得借助某种外力才能真正沉入我们的心底?
是的,笔者相信作为一种文化基因,诸多历经岁月洗礼的民间文化已然与我们血脉相连,不应该被追逐潮流的我们轻易忽略。有人说,哲学就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寻找家园,这个比喻用在我们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应该也是恰当的。自古作为化外之地的岭南在历史上也创造了灿烂的文化,诸如粤剧、粤菜乃至粤语等在今天都伴随着强劲的经济而发扬光大,这一则验证了传统文化的强大生命力,二则也说明了它与现代经济是可以相亲相爱的。
从这一点说,在传统与现代如何相处方面,我们其实也没有必要过于紧张,历史自有其内在的演进规律,这样一条河流会在哪里拐弯,又会在哪里停留片刻,也自有其难以察觉的内在逻辑,对传统文化进行生硬割裂或者施以不必要的人工呼吸,都可能走向愿望的背面。因而,关于传统文化内在的生命周期,我们需要更多地报以会心,重要的是,要清晰认识到它对于我们生存与发展的母体般的意义,认识到它给予前行中的我们不可或缺与无可替代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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