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道理
第一节辨，名
老子之道，以无名为极；盖名非自然，而人为者也。常道无名，失道而后有名。及其有名，已非常道。故道之所以名为道者，强为之名而已。名无实也，实无名也。故日：“道隐无名。”又日：“道常无名朴。”又日：“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其论名最精到之言日：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日希。搏之不得，名
日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绳绳不可名，复
归于无物。
老子此论，于名实之辨，细析毫芒。本一物也，触于目而一名，触于耳而又一名，触于手而更一名。一物而三名，则名果有实乎？使名而有实，则既名为夷，不能复名为希；既名为希，不能复名为微。今因耳目手足之所触而异其名，是重观念而轻实在也。循名责实，不可得也，故日不可致诘。其实一物，故日混而为一。一之名亦不能成立，故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也。郑人谓玉未理者璞；周人谓鼠未腊者朴。周人怀朴过郑贾日：“欲买朴乎？”郑贾日：“欲之。”出其朴，乃鼠也：此名为空间所限制也。五经多谓君为后，廿四史多谓君之妻为后：此名为时间所限制也。随时而异，随地而异，故日名可名，非常名也。尝谓名之用，譬若手语。村夫贸易，屈指以示九，抚眉以示八，约定俗成，众皆通晓。向使屈指以示八，抚眉以示九，何尝不可？是知治人者谓之吏，治于人者谓之民，亦不外约定俗成，共喻其意而已；非能名称其实也。是故名家谓犬可以为羊，方者可以为规，圆者可以为矩。故杨朱日：“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儒家非不知名可名非常名之理。惟以为约定俗成，即可循名责实。故必正名。
正名者，即使民皆用一定之名，不容随己意而变更。譬如既谓治人者日吏，谓治于人者日民，必不许有人谓治人者日民，谓治于人者日吏。否则谓之乱名，不可以治天下。老子之道则不然。彼方且以约定俗成为多事。故日：“顺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名者，人之所为、所执，是害道者也。故日：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
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
欲以静万物将自定。
镇之以无名之朴，天下将自定，则何必立名而正名耶？然朴散之世，名亦既有，又将何以补救之？老子日：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王弼日：“始制，谓朴散始为官长之时也。始制官长，不可不立名分；过此，将争锥刀之末；故知止所以不殆也。”夫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万物而后有名，则名之去道也亦远矣。故知名为后起。朴散之世，制名定分，欲以止争，而争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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