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与生活:世明文选》:
这一种功利主义的思想,其影响于整个人类,实在非可言喻。功利思想对人类生活方面的影响,莫过于权力,而权力思想,却又和整个人生不可须臾或离,此于二十世纪的现时代,则尤为显著,所以功利主义之深入人心,就成为不可遏止了。
为了争取功利,于是人人都醉心于权力思想。据说,当拿破仑横行欧洲的时代,德国的伟大诗人歌德(Gothe)有一次曾经对拿破仑提到了当时文学中所最流行的关于命运概念的问题,拿破仑便立刻大声咆哮着说:“命运!我们的命运是权力!”
是的,“我们的命运是权力”,有权力,便可以为所欲为。支配了一切制度,而且支配了社会生活、经济组织、思想言论,以至于文化教育、艺术宗教。总之一句话,就是权力要支配整个人类的命运。而一般地说来,权力却是完全不谈道义,专从功利的立场出发的。今日之友,会成为明日之敌,今日之敌,却又会成为明日之友。所谓和平,所谓亲善,所谓正义,所谓互助,完不过是口里说说好听的话,而其实骨子里,却离不了一个“利”字。功利思想,完全驾乎所谓道义之上,“义者利也”,正是今日国际之间波谲云诡的现象的切实写照,亦何止于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社会为然?
有些人因为受了此一影响,于是一切问题,也完全从功利的观点出发。在哲学上便盛行所谓实利主义。一切可以实际应用的便是有用的。于是,重科学而轻文艺,重工商而轻文化,重实利而轻道德。其在教育,则只求功名,只讲积分,只管出路,只要文凭,只想赚钱,却把基本的道德、艺术、宗教、文学的教化,与及何所谓人格,何所谓理想,何所谓信仰的那一类基本的教育目的,完全置诸脑后。“功名”是办教育者的最终目的,“赚钱”是受教育者的最后中心,称之为“实用”,名之为“实利”。
我们若从人类的日常生活来看,则此一功利主义思想,更可说是深人人心,流播极广。“昔为堂上客,今作阶下囚”,为了功名富贵,友情可以牺牲,亲情可以不顾。为了功利目的,更可以不择任何手段。甚至出卖人格,亦视作理所当然,不以为耻。人类的社会,慢慢的已不知究竟何所谓真诚忠厚,何所谓信约承诺,何所谓人格道德。大“利”当前,便将不惜一切,奋死力争。
然则这功利主义之对于人类,真的完全没有一点良好的贡献么?是也未必尽然。功利主义的思想,时常提醒了那些高谈人生一切问题的人,千万不能忽略的便是人类本身一些实际的需要,尤其是关于形体一方面的物质方面的需要。“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这句话虽则未必尽然,但我们也决不能只求人之“知荣辱”,却总不去解决人之“衣食足”。专谈“学即所用,用即所学”的实用主义的教育固然有它的毛病,但是高言教化,罔谈天性,却竞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何尝是健全的教育呢?
功利主义一方面给予人类以“崇实”的精神,另一方面更提醒我们勿忘一般社会群众的需要。这就是要我们谈人生问题,不能单就自己个人讲。正如顾亭林所说的“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论说”。像这种只管超然世外,妄求超脱的个人主义的出世思想,对于水深火热、饥寒交迫的劳苦大众,试问又究有何益?
我们若说上面所曾经说起过的出世主义,对于人类最伟大的贡献,是教人去寻求真理,必须昂首天外,就是除了形体的我以外,必须同时留意人类那个心性的我和灵性的我的问题,则现在所话的功利主义,却又提醒我们要寻求真理,必须面对现实,更加是对于那形体的我和社会的我的一般问题,不能完全不管。这样说来,这两种思想之对于人生问题的贡献,原是各有千秋,互相伯仲的。
所可惜的,是出世主义每每只晓得从现实的人间向外跑,却迷途不返,不肯回家;而功利主义者又只管教人留意现实问题,不肯留意超世价值,理想境界。一个是只管留意到心性和灵性的问题,却忽略了人类形体和社会的需要;另一个却又只管留意到人类形体和社会的需要,却又忽略了心性和灵性的问题,于是到了这些思絮的末流,便都徒为有心人所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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