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之后不用说了,李斯特舒曼勃拉姆斯的钢琴音乐都是给键盘上的运动健将写的,所以他们的音乐真的要自己弹才能透彻体会。所以,音乐中的炫技造就了心理体验,而心理体验总是和表演现场相关——在文明和社会中长大的音乐,往往包裹在环境的漩涡中,只有舍身投入其间的人,才能体会真正的扰动。然而也只有对那些进入经典文献的作品,人们才这样努力求真求全,不漏掉其中的信息。
比尔森的重点,仍然在读谱。他说:我如此这般讲,不是说别的演奏和读法都不对,只有我的对,而是希望从乐器能力的对比中,发现更多的音乐,尤其是被现代钢琴损失的东西,并在挖掘根源的过程中获得更多的自由。
有个例子是,现代的钢琴的弦是交叉跨越的(cross—string),琴弦相压,导致声音有更多的“混响”,而贝多芬时代的钢琴不是如此,弦是直的,彼此平行。比尔森说,所以很多那个时代的和声,现在听起来太“浑”了,如果作曲家用折弦的钢琴,应该不这样写。不仅如此,跨弦钢琴容易造成右手旋律、左手伴奏的效果,这在现代人看来理所当然,但很多音乐,双手要更独立,因为各有各的趣味,谁也不能损失。
关于现代钢琴,有个说法是,如果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拥有现代钢琴,他们肯定更愿意用它而不是早期钢琴。没错,作曲家永远都梦想更好的乐器,即便有了现代钢琴,现在咱们还嫌它这个那个不好,还希望有更好的琴呢。但是,梦想归梦想,巴赫也好贝多芬也好,谁也说不准以后的钢琴会变成什么样,会出现哪些具体的优点和缺点,作曲家也不可能根据“梦想”来写给未来的乐器——即使他真这么干,效果也不会准确地符合梦想。贝多芬会欢迎很多现代钢琴的优点,但是不是一定能接受现代钢琴的缺点就难说了,更何况,他不知道自己的音乐在别的琴上弹奏时,会有哪些具体得失。比尔森认为,现代钢琴对贝多芬而言是最糟糕的,因为现代钢琴上只有轰鸣的强音,没有sforzando(加强),也没有声音变化的弧线,说到这里,他在早期钢琴上弹了一个句子,在现代钢琴上又弹一遍,果然,早期钢琴上那种闪烁和渐变的生命力让音乐凸现出“毛刺”,充满锋利的边缘。比尔森说,贝多芬对钢琴的表达力极其在意,不会高兴音乐在现代钢琴上的损失。这确实令我恍然大悟,因为不同的乐器果然能揭示不同的层次。我喜欢早期音乐多年,但过去也认为贝多芬必须在现代钢琴上弹——现在看来,音乐总是需要同时代乐器的参照。古典音乐这东西宏富至此,而种种思索和求真之途,仍在叠加各种可能性。
只是这些可能性,未必总能被听众感知罢了。作曲家通过演奏家,再到听者耳里,被“翻译”了两次,怎么才能信息无损?
(二)古典贝多芬
关于贝多芬的定论,我们爱说的滥调是“集古典之大成,开浪漫之先河”。而音乐学家罗森在《古典风格》一书中,居然非常强调贝多芬的“古典”一面,声称其和声习惯甚至曲式习惯都基本是古典的,离海顿并不远,其整体的比例感尤近海顿和莫扎特。早期,他在外表特征上近似洪美尔和韦伯,而且,据罗森说,浪漫派中,直接受贝多芬营养的人并不多,多数人是在受威伯(1786—1826)和菲尔德(1782—1837)等人的影响,贝多芬对浪漫派来说是个负担而非启发。而贝多芬呢,对刚兴起的浪漫派也嗤之以鼻。据说贝多芬认为在他那个年代最有影响的人是凯鲁比尼(LugiCherubini),因为凯鲁比尼的歌剧很成功,而贝多芬写歌剧的时候跌跌撞撞,怎么也不顺手。此外贝多芬还暗暗表示嫉妒斯波尔。总之,贝多芬的质地和心思,基本还是倒向古典——此外,这些招致贝多芬赞赏和嫉妒的人,其实今天看来都是小人物,尤其是保守派凯鲁比尼,当年曾经因为阻挠少年李斯特入巴黎音乐学院,被狠狠地写在李斯特的传记中,在历史上吃够了板砖。倒是贝多芬旗帜鲜明地反对的海顿,其实他在风格上并没有完全背叛之,在很多方面都顺承了海顿的衣钵。
你看,历史上许多故事,意图和效果可能并不一致。贝多芬并没打算成为浪漫派的开头,贝多芬不知道贝多芬在历史上是什么样,以及和别人的相对关系。再说,天才如贝多芬,也左右不了肖邦和李斯特。在他身后的几十年里,贝多芬是个“学我者死”的典型,据罗森介绍,只有肖邦在其压迫下获得了独立的生路,而门德尔松、勃拉姆斯直接学他的《锤子键琴奏鸣曲》,都立刻死得很惨。而如果按贝多芬的意思来看贝多芬,那我们会衍生出一套跟现在非常不同的评价语言,有时一些惊世骇俗的研究文章就是如此:把天才的原话翻出来,说你看这才是正解呀。可是,历史是历史,意图是意图,两者应兼顾地看,各有各的加权值,鸡蛋相生,因果莫测。更何况,历史人物总有自己的语境——贝多芬对自己的学生说过:“要理解我的交响曲,可以到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找答案。”没错,他的精神和意图,和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有那么一点相关,但后人如果真以为某个作家是理解贝多芬的钥匙,那可就误入歧途了。罗森就一直主张,要从音乐风格和语汇之革新来理解贝多芬,他甚至说:“贝多芬在音乐风格上的探险,已经足以解释他的一切。”
此外,罗森还有个意见颇有意思:许多作曲家到达某个年龄之后,对别人的作品就不关心了,只闷头写自己的,除非发现别人的作品有可利用的价值。我来加上自己的理解:这个规律在巴赫贝多芬李斯特身上确实很明显,所以,他们相当多的晚期作品显示出独特和断裂,大概其人当时也有一种“拼了”的决绝。
在DVD《怎样欣赏伟大的音乐》中,音乐学者格林伯格讲到贝多芬时说,所谓“命运主题”是贝多芬的学生杜撰的,大概是想获得一种有激情的表示,实际上照贝多芬自己的意思,“三短一长”仅仅是鸟叫。我基本相信这种说法,但在我看来,有趣的并不是这个事实的真伪(到底是有意味命运主题还是随机的命名),而是贝多芬的音乐本来就给这种“文本联想”提供了土壤,所以某个“轶事”是否真实,已经不是要害所在。所谓标题音乐,在巴赫或者同时代人里,其实也不少(比如借用圣咏歌曲标题),但并不能算有意义的标题,但大概从贝多芬这里,标题才和音乐合成有机的生命,因为他的音乐的发展方式,本来就是一种和世界暗合的逻辑:有动机,动机有变化,变得让人似曾相识,但拉开了空间,因为简洁而有了合适的凝聚力——贝多芬的作品,往往篇幅越长,主题越简单,并且因为简单有力而开阔。而其音乐发展变化的节奏,也很类似一些事物的变化规律,比如矛盾的引发、织体和元素增加、爆裂、拉长但不断回顾、环绕,最后有个解决或者闭合的趋势。不少人将“第五”解为贝多芬的“精神自传”,不管跟他的本意是否有关,但这种趋势引发这类联想并不奇怪,而如果有人给巴赫或莫扎特编出一套类似“命运”的故事,就也许真是附会了,但对贝多芬而言,一切都显得如此合理。
再有,虽然主题变奏的形式在贝多芬的作品中占有不低的比例,但我比较主观地怀疑,这类形式更适合莫扎特而非贝多芬。贝多芬总是往前走的,有潮水般的动力,最终的回归总是大规模地尘埃落定,而非精巧圆满地回环。以我个人之见,古典之后,再弄主题变奏、小步舞曲真没什么大意思了,那套要清晰地分别各个部分以求对称均衡的美学,实在有些过时——在我看来,莫扎特已经将之划上了完美的句号。,巴赫和莫扎特都是“封闭式”人物,这两个天才对某种形式的发展,都已逼近极致,故他们都在为时代划句号,而贝多芬是敞开的,这不仅仅指音乐——贝多芬傲然的ego,是真实人类的冲动,必将引发潮水。虽然这股潮水的生成,十分痛苦和缓慢,但被他所打开的一切,再无可能恢复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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