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里的餐饮界行会组织,会颁布海外日式餐饮认证计划,会为 了维护日式正宗,越界扮演“寿司警察”。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些餐厅 在售鳄梨和乳酪做的寿司,就让他们很生气。前年,个人曾旅行法国,在 里昂找到一家寿司店,大半个月的洋葱牛排以后,你可以想见的,见此如 见亲人。开店的是两个不到30岁的小伙子,端出的寿司,小而精致,中间 夹着一种粉绿色的蔬菜泥尤其美味。当时问了菜名,无奈没记住。第二天 搁下行程,重新光顾,边吃边想,若是日本人,他能否据实称赞。但其实 ,这是没可能的事。说到底,长期的浸淫,用心的投人,是保证日本菜口 味百变而纯正不变的根本原因。而这种用心投入背后的文化传统,尤其非 外人可以轻易把握。 这种传统博大而悠久,其间,江户时代随町人阶层成长起来的“职人 ”传统,尤为影响深巨。所谓“职人”(□)是指从事各种行当的手工业者 ,如泥水匠、铸物师、染坊主和油漆师傅,当然也包括料理人。他们对所 从事的行当,大抵有不遗余力使臻完美的苛严追求,有时重视品质与细节 ,可以到斤斤计较的程度。或以为,西方人做事也讲究呀,但西方人烧菜 如配药,既顾忌胆固醇,复考虑维他命,虽够科学,与道和艺终究隔得太 远。而这些职人追求的不是匠,只是艺;要达成的也不是技的掌握,而是 对道的领悟。天下事从来如此,面上掠过也就算了,一旦深人到道这个层 次,就等于掉进了黑洞,要再回身出来,非在得道以后。但对此等密实的 黑洞,职人们都甘心投入,并无一丝的逡巡。因为在他们看来,百行各业 都植基于人性,并贯通义理,哪里就只是一门手艺。其中顶尖的高手,更 将之视作一种可终身以之的精神修行,或藉此含玩洗练之美的独特,或据 以体味知性之美的纯粹,并在一种贴己的憬悟中,获得安身立命的快意。 日本人把这样顶尖的职人称为“达人”(□)。在伊藤斡治《稻作仪礼 研究》、大林太良《海人的传统》或朝冈康二《锻冶的民俗技术》等书中 ,我们看得到,从农户、渔民到铁匠,各个行当的职人们就是秉着这样的 达人追求,执着而安然地将自己的全部心智投注在对象物上,最后竟至于 能以一种宗教的禅定之心和哲学的审美眼光看待这对象了。所以,当有人 为此放弃体面的职业,或优渥的薪水,在日本人看来根本就无关美德与品 位,不过系于个人的癖好与趣味罢了。这,就是学者所说的“职人根性” 了。 以后,日本被动或主动地受容西方文明,不说别的,单在吃上,能做 到全身心投人,然后以可乱真的绝技,准确捕获别人舌尖上的消息,直抵 其心底万难切近的味蕾,正得益于这种“职人根性”的作用。文献的记载 ,明治前。全日本只有横滨与长崎才吃得到西餐,但到明治四年(1871年) ,东京的驹形町已开出第一家洋食馆“开阳亭”。次年,假名垣鲁文就编 出了皇皇两大册的《西洋烹调通》。推而广之,职人们的勤勉与好学,就 此改变了一个国家的面貌,他们在各个领域不断发明新的器械,改进旧的 技术,甚至为以后日本制造业的崛起奠定了基础。其实,有些东西说起来 并非由他们发明,但一经其改造,就变得精致耐久了,像吹嘘进了生气, 再非凡物。一直到战后的今天,像丰田这样的企业,不断探索,制定出一 种准时化拉动式的生产方式,其精细有效率,就被美国人奉为“精益生产 方式”(Leanpmduction)的样板,《哈佛商业评论》并称其最可怕的地方就 在精致。它的创始人大野耐一也因此被称为“生产管理教父”,“穿着工 装的圣贤”。其实,这个教父与圣贤,未尝不可以说就是一个职人。当然 ,是一个出色的顶尖的职人。 职人熟达,可为圣贤,这种观念,在从来受“达人大观”说影响的我 们看来,有点不可想象。但在日本人, “虽小道亦有可观”,很正常的 事。所以,那里的学校,今天还有“日本文化诸相”这样的课程,其中包 括由技的传承而及文化的发扬,并有向职人学习的内容。那种民具、民艺 的博物史与世相史的研究,也一直很吸引学生,以至于让其各言志向,男 孩子除棒球手之外,位列三甲的必有大工(即木匠);女孩子中,愿做料理 人的就更多了。父母不以为忤,老师也不以为非,不是觉得行行出状元, 只因为百行各业,均能出道人心而已。当然,你若想做文化人,像名作家 赤川次郎那样,他们觉得也很好。但赤川每天非写满20张稿子不能安睡, 如此二十七寒暑,从无懈怠。他看自己,活脱就是一“写作职人”。他矫 情吗?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