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 钟
大钟的秘密在火车站正式建成的这一天得到揭示,时间是1918年。随着乐队指挥的手势戛然而止,大号上绽出的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熄灭了它的花瓣。好了,现在百川归海,所有的视线开始向大钟汇集。蒙着厚面纱的大钟此时还没有显露它的神秘。按照既有的常识和经验,我们早已知道,所有的钟表和火车站都会在大体上相似。火车站意味着旅程和未知,而钟表代表了已知和时间。时间本身当然是神秘的,但是它被人画成了钟面上等距离的线段和格子,像火车道上两条等距离的铁轨,以按部就班的方式向远方延伸。或者,钟表的神秘最终停留在它背后的机械上,这些相互咬合的秘密齿轮,被平淡无奇的48个格子黯然遮蔽。而火车和钟表注定要在某一点上相遇,在1918年的某一天,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在火车和大钟之间,隔着一道即将拉开的幕布或帘子。
就在这个时候,戴着黑墨镜的凯克先生,这座大钟的制造者,出现在人们和幕布之间。整个美国南部最好的钟表匠,从一出生双目就完全失明,这件事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或者,因为上帝拿走了凯克先生一双尘世的眼睛,而把另一双属于神灵的眼睛安放进他的手掌。——手指将比视线触摸到更深的神喻和真相。现在,幕布终于被拉了下来,大钟修长的秒针指在8和9这两个数字中间。钟弦旋紧,一张弓已经拉开,时间将把弦上的箭射往远方。在万千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秒针像一位站在半山腰的圣者,沉吟着向下迈了几步台阶。这是让人目瞪口呆的步法,像一阵大雨点凌空泼下,人群中陡然溅起一片诧异和喧哗。连特地赶来观礼的罗斯福总统也一时间不知所措——大钟行进的方向居然是反着的!
大钟建造的时间长达数月。在这个漫长的时间段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芽,并迅速伸展出它的根须和枝叶。战争已经持续了差不多4年,共有15个亿,也就是当时全世界四分之三的人民,被战祸席卷和波及。凯克先生心爱的独子,只不过是这阵亡总人数的840万分之一。而实际上,由于这个庞大的分母数,我们很容易就低估了某一个人内心里独自蔓延出来的悲伤。我们通常以为生命仅仅是生命,而死亡仅仅是死亡;我们忘了,一个人的死亡可以在他的亲人心上敲打出多么沉重的回声和闷响。凯克先生的心就是这样碎掉的。他破碎的心最终变成了这样一座大钟,让时间每时每刻倾听着它的祈祷或诅咒。让时间成为一场正在倒带的电影,——这样,在战争中失去的儿子们可以重新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返回家乡。凯克先生和他的儿子将在他们当初告别时的火车站惊喜重逢。又是火车站!火车还是一味热衷于前行和带走;但是在一座大钟的咒语深处,它或者也可能返回原地,仿佛什么也不曾在人间发生。
大钟从此奔走在火车站的高处。它和所有的钟表一样整日滴滴答答,但它和所有的钟表都不一样——它走在与它们完全相反的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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